钱钟书说:“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的事;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来分摊?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
钱老先生说到的这种“保持彼此间的距离”,正是人与人并不肯轻易相容,只愿意自己独处的写照。因此,现代人的孤独委实是自己选择的结果——毕竟这世上不是没有人了,你周围处处都有人,只是你有你的观点,你有你的执着,因了你刻意要坚持的一些东西,你无法容纳别人的缺点,只好选择了孤独,而说起来又似乎很无奈:好像是别人把你抛弃了,你只好孤独,其实实际上明明是你自己接受不了别人的想法,容忍不了别人对待自己的态度,如此,为了保证自己心里可以舒服点儿,只好自顾自地独居。
有独居条件的人,自愿选择了孤独,尽管不开心,也难受,但至少避免了与他人冲撞——虽然逃避只是一时的办法,但许多人选择了终生的逃避。
而还有许多的人,根本没办法、没条件选择孤独。比如他会缺少让自己孤独的物质条件:他有婚姻,离了婚需要两套房才能保证夫妻俩各自分开居住,而他们没有两套房,于是孤独似乎也成了奢侈之事。于是这一对夫妻便从年轻吵到中年,再吵到老年,渐渐地,他们居然不吵了,彻底安静了,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从前嘈杂的吵闹的家居生活中,两个人内心却是满满的孤独:你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你,巴不得天天争斗,有个截然的输赢才好。到了老年,两个人终于认命了,死心了,不吵了,却互相培养起了某种奇特的依恋感,终于对对方有了温柔,有了关心,虽然心里根本的孤独感没有得到彻底的解决,却也至少解决了一部分。
人就是这样,既“强大”又“弱小”。“强大“的是外表——人人会装,像恐龙中的甲龙,拥有一身坚硬盔甲,向人炫耀,瞧:我多厉害,我多牛气,我谁也不怕,我很厉害!“弱小”的是内心,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小角落,那里藏着忧伤和脆弱,以及平日自以为没有的孤独和恐惧。
在这世上的人,几乎心里都有相同的缺失——渴望被某个人无条件地爱着,所谓寻觅“知己”——就是想找以一个十分了解自己、认可自己、处处能够理解并与自己有相似感觉的人。有的人,甚至愿意用一生来等待,等待遇见一个能稳定陪伴在身边、永无止境安慰自己认可自己的客体关系,然而在自私的真实人性底下,“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哀鸣从古到今都未曾湮灭。
伯牙、子期是曲高和寡者,他们能找到知音实难,而我们普通人并没有那么高的“曲”,要找相和、相应的人按理不比他们那么难。知音也并非真的那么少,而是我们大多时候过分苛刻,一言不合就一拍两散,只想让别人欣赏自己、理解自己,自己却很少欣赏别人、理解别人。
人之所以发展出这种自私的“人性”,是缘于每个人潜意识深处的恐惧和孤独。渴望得到理解认同的同时,人们又并不甘于将自我赤裸裸剖给他人看,无法以真实面对他人,自然造成了内心深处极度的孤独感。
孤独同时也是一种恐惧,我们怕孤独却又甘于孤独的同时,通常也能够忍受孤独。然而孤独到了某种程度,却也并非人人都能耐受的。
电影《香草的天空》以银幕画面非常直接地展示了这种渗入骨髓的、人所畏惧的恐惧感:男主角一天早晨醒来,洗脸刷牙,照常去上班,开着车驶过几条大街,却发现街灯照常亮着,广告霓虹灯闪闪烁烁,商店门开着,然而就是没有一个人,转过街角,再驶入一条大街,照旧是没有人……他再走几条街,情形仍是如此,似乎整座空城都在座实他内心的虚空——虽然只是在梦里。
看到这一幕,我才发现,原来,陌生人对我们而言也是极有意义的。
设想一下,假如我们独自去旅行,到一个陌生的国度,那个地方没有一个人是我们的熟人、旧识,而我们也不会觉着有异,因为不管怎样,那远方的城市中是有人存在的,哪怕对方仅仅是旅店的主人、饭店的老板、街边卖水果的农民……我们不会习惯在去远方的旅程中只是拜访一座空城。
人是人类社会构成的基本分子,如果我们去哪里都见不到一个人,别说活过一二十年,恐怕独活的孤寂感让我们一分钟也不愿意再活下去。
现代人恐怕还会增加另一个关于孤独的恐惧意象:若有天,你打开手机,朋友圈里静静的,没有任何人发消息,也没有任何人因任何事找你。一天过去了,朋友圈一片空白,两天过去了,仍是如此,三天过去了,依旧如此……这个世界所有的人像是瞬间如泥牛入海,没有一点消息,这个时候,你会不会觉得也像孤独得要发疯了呢?
美景因有人分享,才有丰富意义,不然,在一个美丽的夕阳天空底下,地球上唯一的一个人类孤独地欣赏着这美景——不觉得这样的场景也是非常怪异和吓人的吗?
所以,这也恐怕是人类所能承受的孤独之极致吧——哪怕你是一个没有历史、没有朋友和亲人的人,只要这世上仍有他人存在,你就似乎有了“自他”的相较,没有亲人陪伴,但好歹你出门能见到“他者”,至少能向他道个早安或晚安,虽然失去身份感着实令人孤独,但有陌生人的存在,出门就能见到人,似乎这世界也就不那么孤独、不那么冷清了——无论如何,似乎都应该感谢这世界还有我们的同类存在,尽管他们只是陌生人,尽管人类已经多到似乎“泛滥成灾”(同时我们能更好理解为什么一些国家希望提高生育率)。
人们常对亲爱的人诉说:如果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似乎我之存在,是因你而起。
我们如此渴望从他人中照见自己,如此渴望形成终极依恋的关系,然而肉身却并非不朽的,再亲再爱的人,总有一天会不敌岁月,终将于某一天老死,或病死,或其他各种可能的死。
届时我们就是再悲痛,也须得承担一个现实——自他终究不是一体。然而我们真的只是这个肉身吗?人的精神、灵魂存在于哪里?人死后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也许这个问题,值得每一个身为人类的人去探究——因为这事关重大,事关我们自身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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