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圣诞节,这一年的日子便开始倒计时。从朋友圈看,人们对庚子年实在是留恋不起来,都巴不得早点把鼠年送走。记得还在十月,性子急的人便发出感慨,终于盼到年底不远了。
打开手机日历界面,发现这个月有31天,明年一月也是31天。在靠工资吃饭细分到每一天生活费支出的日子里,一个月多一天也是难熬的。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我的三孃,她在最困难的岁月曾经卖过血。
三孃是见过世面的人,风光旖旎过一些岁月。当年从娘家白马场出嫁到嘉定府县街荣升店,迎亲送亲抬嫁妆的队伍连绵了半个五里山。
出钱请来排头断后,专门防土匪抢劫的保安团士兵,走拢五里山脚下,土匪的人花花都没见着,自己跟自己壮胆,一路上放着空枪。那排场,那阵势,多年以后仍然停留在知情人的脑海中。就连我母亲,每次关饷去给她三姐发几元钱回来,总要说一句,人生三节草,三穷三富不到老。
人的一生会有几段波浪。我妈的三姐我喊三孃,当年出嫁的风光还在眼前晃悠。做了几年少奶奶后,接受了新社会的进步思想,第一个报名参加公私合营,把自己家的产业,绸缎庄、旅店完整的交给了公家。公家又把拥有四五十间客房的荣升店分给了几十户人家居住。
那时的三孃,人漂亮跟党紧,成为乐山公私合营后的红人,参加了在重庆举行的公私合营先进代表大会的代表,受到当时西南局的书记小平同志的亲切接见,照了许多照片。其中一张全体与会代表的照片,三孃装在一个镜框中,挂在唯一一间住房的显眼位置。
顺风顺水积极要求上进的三孃,脱掉了少奶奶的衣裳,当了服务员,分配到较场坝一家叫阚鑫隆的小旅店工作。那家旅店原是一家私人栈房,统共有四五间客房,一楼一底。一同工作的还有原来的老板娘,公私合营后当了服务员。三孃以前的公婆屋,开的是大旅店,有几十间不同档次的客房,每天整理清洗客房有一套标准,自然看不惯这家小店的小家子气,臭虫多,草席被套长时间不换洗。
于是每天烧开水烫洗床板,勤换被套。三孃干的欢,用乐山话说就是个"白火石"。大大的伤了原来老板娘的自尊心。人家的地盘,过去一直如此,今天你来了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你在风头上人家一个忍字,暗地里慢慢寻找报复机会。
大凡爱出风头的人,都是直脾气急性子。
历史小说写的李逵,三国演义中的张飞,如果没有后台,早就下课了。红楼梦中的睛雯。她把可爱之处展示给了宝玉,不可爱之处全暴露给了别人,所以才会被有心人抓住把柄诬告,最终令她“报屈夭风流”。晴雯含冤而死,很大的原因是她自恃过高,屡屡触犯处世禁忌而不自知造成的。
曾国藩曾言:“行事不可任心,说话不可任口”。三孃最后被迫离开了工作岗位,成了一个无业游民。表面上看是灾,祸兮福所倚,躲过了后来更严酷的几场运动。虽苦却活了九十多岁。
从来说真话做实事的人命运多舛。乐山玩狮子灯的毛万安先生,是一个见过大世面,有经历有故事的人。他写过一篇文章,叫《土主红岩坝》,其中一段写了他的舅公,
"大队书记点名指派舅公初四挑石灰去红岩山写大字标语:“1960年,是更大的跃进年;红岩坝再加把劲,力争亩产十万斤”。舅公先说腰杆有点痛,书记说要派两个劳力调石灰浆掌梯子打下手,你只管写大字。
舅公说,你们这样搞不大好,迎春肥追多了,开春长猛了经不起雨打风吹;借肥猪做样子是弄虚作假,共产党毛主席不许欺上瞒下弄虚作假,还有亩产十万斤是否可以写成一万斤?
书记请舅公不要打胡乱说,舅公突然冒了一句,亩产十万斤,红岩石头一起称。公社几个干部都立即翻脸冒火了,命令大队干部们马上把舅公捆绑起来送到了公社,初四中午就被县安局带走了,宣布是现行反革命分子。"
不久,作者的舅公死在老霄顶旁边的磨儿山,连个尸骨都没有找到。这是真话的代价。
年底前,旅居英国的钢琴家傅聪去了另一个世界。国内的各种声音又来了,嘈嘈切切。对于当年傅聪的离乡背景,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人,如果父母在各种运动中生活得顺风顺水,那是不会有切身感受的。
讲个我自己的经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所在的云南省,派出几批干部去美国洛杉矶州立大学培训。出发之前,都要去省外办接受一个星期的出国培训,讲什么呢?除了基本的礼仪,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更多的是提防外国人拉笼腐蚀,特别是台湾,无孔不入。
学习期间,所有的活动基本上都是集体行动。就连到赌城拉斯维加斯,也是住在同一个酒店,在同一个赌场"参观"。更搞笑的是去看脱衣舞表演,统统坐在一个角落,一色的灰西装。偏偏表演的舞女看上了我们这个角落,穿着很露的三点式,风情万种的走过来,拉开胸前如树叶般大小的乳罩,希望塞点小费进去。找了几个没有响应,舞女更加大胆,直接拉开三角裤一角,在我们的灰色西装中晃荡,看来不给是不行了,我在后排,赶紧掏出十美金递过去,舞女这才一个飞吻回到舞台。
后来听说,我的这个白火石举动,给带队的支部书记留下了深刻印象。
学习的最后一课是去纽约证券交易所。交易所地处曼哈顿的百老汇大街,拐个弯便是名声响亮的华尔街。白天流淌着全世界的财富,夜晚歌舞升平。学习结束有几天的参观时间,什么世贸中心、洛克菲勒广场、中央公园、联合国大厦等。要求必须统一行动,说是这段行程危险系数大。我却不识时务想请两三天假,去看望我的乐山朋友。
带队的是省政府的副秘书长,也许那天心情不错,居然同意了。只是把我的护照收了,暂时由他保管,还有我的随身行李也一并收了。要求每天晚上打一次电话,告知所在区域。
我的乐山朋友当时住在皇后区,那里房租便宜。他才到纽约不长时间,据说是躲在一条日本商船的集装箱里,历经风浪好不容易才过来的。中国古话说人生有几喜,一喜洞房花烛金榜提名,二喜他乡遇故知。老友相见,说不完的乡音乡情。
特别是我们两个一起乘船去看自由女神,沿着螺旋上升的楼梯,我们爬到女神的肩部,一边看浩瀚的大西洋,一边是高楼林立的纽约。他听我说第二天就要分手回到我的队伍,眼泪止不住流。他说自己是从海上漂过来的,我从天上正大光明坐着波音747来。好不容易来了,为什么不留下?那个年代多少人向往,苦口婆心给我说了许多留下的好处。
也许是乐山朋友有意留我,我延误了归队的时间。但我回国的意愿十分强烈,我给朋友说,我在国内的妻子,她是一名现役军人,父母也是1937年初参军入党的老同志。我一旦滞留不归,给妻子和她们一家都会带去一场灾难,后果十分严重。我的朋友听懂了,摊开双手,无可奈何找了一个老家福建的朋友开车,在飞机起飞前的半个小时,送我去了肯尼迪国际机场。
一道同行学习的云南同志,特别是副秘书长,一见我便一把抱住我,连声道谢,似乎我的归来是为他做了一件好事。
后来听与我要好的同学私聊,说我的归来让大家都松了口气。在我延滞归队的十个小时,召开了专门会议,我的行李被仔细打开并检查了。所有人都被问及我的情况,包括一切细节。涉及到我学习期间的方方面面,同住的同学们提供了我喜欢看什么报纸,从报纸上剪下了什么文章,看电视喜欢的频道等等。甚至我在赌城看表演给小费,以及在学习期间认识的外国人,统统记录下来,并报告了驻纽约领事馆。
这还没完,回国前每个人都要写总结,要进入个人档案。我的总结不符合要求退回来。小组长找我谈话,让我写上这样几句:在纽约学习参观期间,没有按时归队,滞留失控了一天时间,这是一种无组织无纪律的个人行为,是资产阶级思想对个人的影响,给组织上带来一定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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