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日的细雨连绵,今晨里方才歇了。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
跨门才开了锁,就有一个青衣青帽的小厮,一溜小跑着,进了听霜阁。
花厅里,冯天栋裹了厚厚的棉袍,坐在小桌前,正准备用早饭。
细白瓷的小碟子小碗,精致的糕点粥食,热气 腾腾 ,香气四溢。
冯天栋却突然没了胃口,心里总想着以前的粗瓷大碗,这样的天气,合该捧起来,呼噜呼噜大口吞咽,才痛快才暖和。
丫头正是在此时引了青衣小厮进来。
冯天栋放了碗筷,问道:“何事?”
“那边差人传话,说是要见二爷。”青衣小厮小心翼翼,觑着冯天栋的神色。
“知道什么事么?”冯天栋皱着眉头。
“说是大爷那边店里出问题了。”小厮话语十分谨慎。
总是有问题,总是有麻烦,一出事儿就找他,他的日子就好过么!
冯天栋眉间拧成了川字。
“父亲如何说?”半晌复又问道。
“老爷说,既是冯家的事,直接来听霜阁,请姑爷定夺就好!”小厮半躬着身子,不经意间瞟见冯天栋的脸,满布乌云,赶紧低下头去。
听霜阁!
那女人都死一年多了,既不许他改名字,也不许他挪地方!
他一个大男人,独自居住在听霜阁里,窝囊,窝囊!
冯天栋微微侧了脸,隐住眼中的滔天怒火。
这般侮辱,迟早要还回去,哼!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冯天栋按捺住心中翻涌的情绪,挥挥手让那小厮出去。
“那...”小厮迟疑着。
“告诉他们,我一会儿就过去。”冯天栋无奈,终归是自己的亲娘。
二
冯天栋满脑子,都是那片暗红,翻来倒去,始终不绝。
亲娘和兄长说了些什么,他根本没有细听。
可他知道,他们什么意思。
说来说去,总不过两个字:要钱!
”这事,我还要再想想,看看有什么两全起美的法子不!“冯天栋揉了揉额头,站起身来,作势要走。
”儿呀,不是什么大事,你尽早给你哥哥办了就是。“亲娘一副无足轻重的样子,让冯天栋更是气闷。
”不是什么大事?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他不自己解决!“
”事事都来烦我,你们以为上门女婿是那么好当的!“
”难道你们真以为,媳妇死了,许家就都是我的了!许家的钱任我花,任我拿?“
”许家那两个老不死的...“
冯天栋猛地闭嘴,一时气愤,居然将心中郁郁之语都吼了出来。
一脚将矮凳踢翻,冯天栋噔噔就走了,木门被猛地一关,咣当一声,震地人脑中嗡嗡作响。
冯天栋真怒了!!
屋中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了。
矮凳躺在当中,华丽丽昭视着冯天栋在这个家中的位置。
给人入赘,丢人,但又是荷包袋子,要钱就找他。
但他不配上座,只能做在矮凳上听吩咐。
兄长做生意,三弟四弟娶亲要聘礼要脸面,小妹妹要风光大嫁,一家子人全都指望着冯天栋,一家子人又谁都瞧不起他。
从他出生,即如此!
三
冯天栋回到许府,在听霜阁梳洗一番,换了身衣裳,就去正院见许老爷。
虽说兄长步步紧逼,惹他不快,可毕竟是亲人,他总不能坐视不理。
许老爷不过四十年纪,自许氏遇难之后,一下子苍老下来,头发花白,背微驼了。他抬头看了看进来的冯天栋,没有言语,只示意他坐下说话。
许老爷此生只得一个女儿,爱若掌珠。为了女儿常伴身侧,也为了这万贯家财不落入他人之手,他和夫人为女儿招赘一婿,便是冯天栋。
说实在话,冯天栋并非佳选,可女儿却不知如何对此人着了迷,闹死闹活地非此人不要。许老爷与夫人无奈妥协,招了那冯天栋进门。
可不过短短三年,女儿就没了。
女儿经常出入冯家院里,他们都不以为意。私心里总是想着,不过多花些银钱,如果能买冯天栋真心相对,也是值得的。
可谁料女儿却因此惨死。在同冯母去祈福的路上,遭了劫匪,身首异处,惨不忍睹。
噩耗传来,夫人当即昏死,那之后,一直卧病在床。冯老爷本人也是心力交瘁,身体大不如前了。
冯天栋更是一提此事,就泪流满面,说若不是为救他母亲,女儿不会遭此劫难,他又悔又恨,恨不能以身相替。
反正什么好听说什么,将那贞义节孝的美名,都加在女儿身上。后来,坊间,人人赞颂,官府还主持修了孝媳碑,以嘉奖贤名。
许老爷夫妻二人,再无话可说。只是私下谈起,总有些意难平。
也幸好,女儿留下一子,老两口便养在膝下,精心教养。
算是给许家留了一条根儿。
四
冯天栋跟许老爷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却总不明说来意。
心里暗自着急,这老头,明知他所来为何,却故作不知,这是想让他开口相求。
求人,就要低人一头。
冯天栋内心挣扎良久,还是没能开口,他在许府地位已经低至泥里,再低,岂不是人人可欺。
“你兄长的事情,可处理好了?”冷不防,许老爷居然主动开口询问了。
终于问了,这可不是我求你!
“劳父亲挂心了。”冯天栋笑着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很快就能处理好。”
“说是被人蒙骗,进了假货,又出售给了那镇上大户。大户认出假货,要他换作真货,并赔偿损失,是吧?”
冯天栋点头,许老爷继续说道:“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都是亲戚,你该帮的就帮。”许老爷嘱咐了几句。
冯天栋欣喜应下,又囫囵了几句,就匆匆离去,为他兄长解决麻烦去了。
许老爷看着冯天栋的背影,目光深沉。
傍晚,冯天栋再回许府的时候,许老爷已不在府中,说是生意出了问题,紧急出外处理去了。
他直接去了夫人房中。
夫人端着一碗冰糖燕窝,慢慢吃着。
“母亲,烦您知会那掌柜一声。父亲准了的事,他居然推三阻四。”在许夫人面前,冯天栋从不屑于多说话,总是直来直去。
一个内宅妇人,她能懂些什么,只要将许老爷的话照直讲出来,她按着做就成了。
“老爷叫你帮,是叫你自己帮。”许夫人瞟了一眼冯天栋,冷冷说道:“总不能拿许家的银子和货物去填冯家的无底洞吧。”
“怡琳在的时候,帮衬冯家,拿的也都是她的私房。”许夫人的声音更冷了。
怡琳就是许氏,她确实对冯家慷慨大气,那因为她有呀。他冯天栋有什么,月例银子都比许怡琳少很多。
许夫人不理他,许老爷不在家,大户那边催得更紧了,冯天栋无奈之下,只有将自己攒了很久的私房拿了出来。
兄长的事情解决了,冯天栋袋子里,却是一文不名了。
幸好,吃住都在许府,没钱,慢慢再攒就是。
五
冯家院里,喜气洋洋,侄子通过了县学的考试,年后便可进县学学习。进了县学,那就是中了一半的秀才了。
兄长和母亲都特别高兴,直说要开流水席庆祝。
人逢喜事精神爽,喜上加喜,爽上加爽。
三弟四弟也先后订下亲事,一个是隔壁县里富商的庶小姐,一个是偏远镇上老秀才的次女,门第都高了他们许多,但却是看中他家子孙丰茂,前途大好。
小妹妹的亲事,也看定了,就是同镇上的李秀才。年少有为,才堪堪二十的岁数,就一举中了秀才,据说举人的功名,已经成竹在胸了。
就是家中贫困了些,不过无妨,一旦李秀才中了举人,得了官职,小妹妹便是官夫人,多少钱财都手到擒来。
一家人特意叫了冯天栋回来,一同庆贺。说是叫他沾沾喜气,去去霉运,自那许氏没了后,冯天栋就没顺利过,拿钱越来越不痛快。
吃吃喝喝,聊聊说说,慢慢就扯到了正题,还是俩字:要钱。
侄子的束脩,三弟四弟的聘礼,小妹妹的嫁妆,每一桩都要大笔的银钱。
母亲还嫌弃院落窄小,最好能换一座三四进的大院子,媳妇进门,再添丁生女,这个院子实在是狭小了。
“我早就想换个地住了。”母亲一开口,众人纷纷附和。
“反正许家家产迟早都是你的,只不过提早拿来用用而已。”母亲的语调极其自然,仿佛那都已是囊中之物。
她说得轻巧,可却从未想过儿子是否能做到。
“我都看好了,前大街那处宅子就很好。”母亲搂着侄子,笑嘻嘻地对冯天栋说:“你去把钥匙拿来,明日我们就搬过去。”
能不好么,那是一处五进的大院子,是许老爷准备自己住的。可许怡琳死后,谁也没有了搬家的心思,一年来就晾在那里,却不料被母亲盯上了。
一家人都嘻嘻哈哈,憧憬好日子,唯有冯天栋黑青着脸,目光阴沉。
六
冯天栋被人叫到前大街的宅子时,冯母正堵着门,哭天喊地得不让人往里搬东西。
冯家诸人都站在一旁,既不阻止,也不说话。
“儿啊,你快来呀,我们的宅子被人霸占了。”一看到冯天栋出现,冯母哇地一声,哭声震天。
冯天栋急走两步,上前扶起冯母,想交给冯家人照料,冯家人却无人出手。
笑话,冯母是大杀器,一定要在冯天栋身旁,才能发挥最大效用。
冯天栋无奈,只得扶着冯母上前,朗声说道:“请你们主事人出来说话。这是我许氏宅院,为何不经允许,就擅自开锁入住。”
冯天栋庄重严肃,一派当家作主的模样。那些下人仆从果真被唬住了,忙请了主人家出来。
“你是许家何人?”那主人三十许年纪,形态儒雅,眼神灵光,一副精明商人之相。
“许家半子,许家独女之婿。”冯天栋倨傲答道。“还请给我一个解释。”
“许老爷拿这宅子抵债了。”那男子呵呵一笑。
“不可能,许家家财万贯,怎会拿宅子抵债?”冯母先惊叫出声。
“抵债?父亲从来不欠债,您是不是搞错了。”冯天栋也是满腹疑惑。
“这是许老爷的亲笔文书,这是宅契地契,你仔细看清了。”那男子不欲多说,直接亮出了证据。
冯母一见宅契地契就想扑上去抢夺,那男子却不姑息,直接抬脚一踹,将她踹了个倒仰翻。
冯家人乌拉全部跑上前去,哭天抢地,咒骂声,叫喊声,一时间充斥在耳中。
冯天栋被带倒,摔在一旁,无人问津。
正当冯家人叫喊着要那男子给个交待时,冯家小妹妹突然哭喊着来了。
本来冯家小妹妹是留守家中的。
“什么?宅子被收了,说是卖掉了!”小妹妹哭哭啼啼中,总算把事情说清楚了。
而冯家众人,包括冯天栋在内,也才刚刚想起来,冯家现在住的小院子也不是他们自家的。
那个小院子是许怡琳的。
七
许家破产了!
宅子,田产,商铺,所有的财物顷刻间换作了他人姓氏。
冯天栋两手一耷拉,傻眼了!
若不是为了许家家产,他才不会在许怡琳死后,还住在许家,凭白受了许多白眼。
如今,这可怎么办?
冯家人紧赶慢赶,赶回小院子,收拾了些许细软,才又拖家带口地聚在许府门前。
他们居然想住进许府!
许老爷真想哈哈大笑,真是痴心妄想。
招呼两个家丁,将冯天栋架出门外,扔在地上。其中一个家丁大声说道:“老爷吩咐,请姑爷处理好这摊事,否则不要进门!”
冯家众人又想向前冲,那架势,大有夺门而入之貌。
突然,许府大门一开,冲出来十多个家丁,个个身强力壮,手里拿着棍子,凶狠狠地看着冯家人,严陈以待。
“老爷吩咐,若有人图谋不轨,直接大棍子招待。”
“是!”十多个家丁整齐回应道。
冯家众人心生惧意,转而围上冯天栋。
这个说兄弟,那个喊二哥,个个满脸伤痛,指望着他拿银子,找住处。
“儿啊,娘没法活了。”冯母更是直接用上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
可惜冯天栋也毫无办法。
他转身望身许家大门,突然十分思念许怡琳,如若她在,定不会让他如此为难。
许家再败落,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安排冯家这些人,不过小事一桩!
可脑海里,为什么许怡琳的面相越来越模糊,取而代之的是马车辕木上的一抹暗红。
“怡琳!”冯天栋惊呼一声,伸手想拉住许怡琳,更想擦去那暗红。
可那暗红反倒不淡反浓,颜色越来越重,直至鲜红一片,是那日里许怡琳流的血。
那鲜血忽然飞舞起来,似绸缎一般,绕着冯天栋眼前,围满他的周身。漫天的血雾之间,冯天栋隐约又看见了母亲危急时刻,毫不犹豫地将许怡琳推出车外。
劫匪早已杀红了眼,见人就砍,许怡琳顷刻间被一分为二,血雾喷溅。
掀帘子,试图拉许怡琳的冯天栋,直勾勾盯着溅到车辕上的鲜红,眼前一阵眩晕。
从那之后,车辕上的暗红,就印在了冯天栋心里,再也抹不去。
八
冯天栋甩脑袋,将那些都抛至脑后,先解决眼前的事吧。
他身台阶上走了几步,对那领头的家丁说:“我要见父亲,你去通传。”
那人上前两步,眼神森寒,不卑不亢地说道:“老爷有令,不见!”
“你去都未去,就说父亲不见。你一个家丁,还想作了老爷的主不成?”
“我叫你去,你就去,再不济,我还是小少爷的父亲。”
那家丁手中棍子一横,老爷早有话传下,你听了再想要不要见吧。
“许家破产,家财变卖,只留了少许度日。姑爷有两条路可选:一,跟冯家断绝关系,老爷还可以再给你一碗饭吃;二,与许家断绝关系,自谋生路。”
跟冯家断续关系,他还可以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最重要的是没了冯家这些吸血虫,日子会顺遂千百倍。
跟许家断绝关系,他要为兄弟当牛作马,予取予夺。
冯天栋本能地上前一步,他想要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
这一步是不由自主的,也是他最真实意愿的体现。
也是这一步,让冯母大感危机。
前一刻还在撒刁耍泼的妇人,下一刻就噌地窜起,径直跑向冯天栋,同时自怀中抽出一把利刃,狠狠插在他的脖颈处。
冯天栋忽觉剧痛,猛地回头,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恶毒的目光。
与那日推许怡琳时,一模一样。
报应!
冯天栋最后只想到这两个字。
九
冯天栋死了,冯母判了秋后问斩,许家的日子终于平静了。
“他也不算十足的恶人,只不过是嫌贫爱富,愚孝过头罢了。”许老爷私下里跟夫人感慨。
“有其母必有其子。”夫人并不认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怡琳被推下车时,他并未阻止,后来,也不见悔意。夫人暗自思忖,却没言明。怡琳的死,夫妻二人,都不愿放到明面上说。
许老爷叹气,再悔再怨,都已无济于事,过好以后的日子才是正途。
“死在亲母手下,也算是报应了。”
“那些人...”良久,像是想起了什么,许老爷偏着头,问夫人:“都安排好了么?”
“你放心吧。”夫人点头。
那大户既收了银子,以后又可以跟许家做生意,必会三缄其口。
富商的庶女,老秀才的次女,都是咱家新买的丫头,卖身的死契,攥在手里,她们什么都不敢说的。
那李秀才可不是我安排的,他们是见了便宜,自己上赶着的。
“都以为,怡琳没了,这许家偌大的家产,就真是冯家的了,呸!”夫人啐了一口,“我们两个老东西还没死呢!”
许老爷拉过夫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我们还有孙子呢。”
夫人反握,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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