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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祭二

九年祭二

作者: 悠姐的漫游 | 来源:发表于2018-12-20 14:58 被阅读0次

    母亲虽然频频休劳保,但是也带了多届学生,最后一届是从一年级带到了初三毕业,作为班主任,也作为一个重病号,我现在无法想象她是怎样熬下来的。那时冬天要生煤球,所有的煤球都是自己打;那时所有的衣裤鞋袜都是母亲亲手画样裁剪缝制,父亲打浆纳鞋底;那时所有的东西都是手工所制,所以父亲母亲事必亲为,无所不能,日夜操劳,除了不必种地养猪,其他全部自给自足,劳耕不息。他们日日同进同出,配合默契,而且手艺高超,书生的父亲居然连家具都会自己打。父亲也在粉碎四人帮之后调回省公安厅,开始捡起他的老本行。他正直严肃也刚硬,得罪了诸多权贵,他又才华横溢,能力突出,忠实可靠,品行端庄,无有瑕疵,因而也得到诸多赏识和庇护。所以后来仕途甚好。

    那年我九岁,母亲40岁,我的40岁时还觉得自己尚年轻可以挥霍,还在任性自在。母亲却因长期生病,体重只有70来斤,面色蜡黄,药物中毒致耳半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随时会进医院,随时有病危的可能,医生说西北高原的气候已经毁了母亲的身体,再不走,恐不长命。

    这时有了个机会,恢复公检法,把发配到大西北的政法界人士统一调到河南某处,对全国政法干部进行普法教育,成立中央第二政法干校。父亲因其名校背景,工作能力突出,也是候选人。这时面临一个选择,父亲在青海20年,人脉已成,政途渐显。后来没走的排在他后面等提拔的成为了公安厅长,副省长。哥哥正值高二,哥哥的历史也非常辉煌,多年全省各项竞赛的第一名,多年全省排名一二,清华保送就在前方 。走,他和他都前功尽弃,不走,母亲,前景不明。我未曾问过父亲和母亲那时有过怎样的讨论,有过纠结吗?犹豫吗?

    结果就是,父亲放弃了唾手可及的一切,到了河南一个山沟沟里,当了一名普通的刑法教员,学员班班主任;哥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县重点高中,听不懂当地话,仍然能拿全校第一,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哥哥没能习惯蚊虫的叮咬,高考前彻夜不能眠,生病,发挥失常,上了一所普通师范。母亲,到了河南后,再没有发病,身体好转,还能开垦土地,自己种菜种粮,当着初中班主任,健健康康地活了下来。

    我在想,如果没有我,如果没有我,是不是他们的人生从此不同?父亲官运亨通,母亲身体健康,哥哥进入最高学府,一展雄姿。

    后悔吗?庆幸吗?父亲母亲从未在我们面前提过分毫。我们只知道走了这步之后的辛酸和幸福,却无法知道如果没有离开青海,一切将会怎样?父亲和母亲的情意,灌溉着彼此,功名利禄都比不过浓浓的爱情亲情人情。人世的美好,不过如此。

    在山沟三年,孩子如鱼得水,父母却焦灼不堪,怕我们的前途会深陷在那个小山沟里,只有一个子弟学校,只有一群并不爱学习的孩子,还有良莠不齐的一批真假老师。父亲第一次打我,就是在我因为贪玩而成绩下降,第一次没有拿到三好学生,我站在他的面前,他把我两只胳膊抽的通红。我直到儿子十几岁,才深刻体会到父亲那时的焦灼和无力。唯有我们学习拔尖,才有可能通过高考振翅一挥,逃离那个当时他们千方百计,放弃所有要去的地方。此一时彼一时,当时的救命稻草,成了我们成长道路上的绊脚石。

    父亲母亲一生都面临选择,也因为是国家干部,更加要面对选择的无奈,他们只能在极小的范围内做搏命的挣扎,才能期待人生有一丢丢的改变。三年后,干校解体,干部分流,河南大学?郑州大学?还是中专政法管理干部学院?父亲的每一次选择,都优先考虑了母亲的位置,也优先考虑儿女的前途,时至今日,他已不把自己的名誉地位放在眼里,他只想使他的家人能够得到范围之内的最好。惟有政法管理干部学院,能把学历未及大学的母亲安排到教职岗位。父亲再次放弃了成为大学教员教授的机会,带着全家搬进了小的不如一所高中的中专学校。还在招待所整整住了一年半有余。

    事实证明,父亲的每一次放弃,于他都有意想不到的获得。在学院里,很快成为教研室主任,然后成为河南最早的律师事务所主任,也是最早最出名的省二级律师。但父亲一生不懂官斗,不屑官斗,他惟有兢兢业业,奉献才华和辛苦。父亲也愤懑,因为看着长袖善舞的人如何打压他,把功劳抢走,名利双收。但他从不反映,也不诉苦,更不反击,只是更沉默,跟我妈也更唠叨,人也更辛苦。所里没人接的法律援助单,他接,于是我们家经常没有什么钱,但是会有很多农副产品,是那些只能交的起所里费用的各县农民扛到我家感谢的;很多得罪权贵的案子也会最终落到我父亲头上,父亲走街串巷调查取证,比片警还辛苦,就是想为弱势群体找到证据,振臂一呼。他也很郁闷,但是他改不了,他看不得那明显的不公正和欺辱霸凌,所以总是忍不住去接,忍不住为无助的人到处奔走。我也因为这样多了些干弟干哥什么的,逢年过节,多了些许农民兄弟来我家磕头叫他爹。

    父亲是这样一个人,我觉得他很委屈,我觉得他郁郁不得志,我觉得他被这个时代拖累,我觉得以他的学识口才能力,他不会仅仅从一个律师所主任的职务退休。

    所以我猜想,这所有的郁闷就是一个巨大的毒瘤,尽管他会时时与母亲碎叨,偶尔也会发脾气,也会大发雷霆,但到底是慈父,到底是心疼母亲,郁结的终究是郁结了。

    父亲退休后,为自己买了一架钢琴,他宣布从今天起要为自己活了,开始重拾儿时梦想。父亲开始自学五线谱,然后在钢琴上摸索,日日不辍。后来他搬家,又来我处居住,便为每个儿女家添置了一部钢琴,如今成了遗物。我时恨儿子,缘由于此,有得天独厚的天赋,家里有琴,也有少许闲钱,送他学琴不在话下,年纪又小,却不知珍惜。想他姥爷老眼昏花,手指僵硬哆嗦,一个一个音符摸索,十几年,也弹的有模有样了,竟无人继承。去世时孙儿尚未开始学习,如今也不争气苦练只想玩,竟要因为不想练习而宁可放弃,我就呲牙咧嘴想灭了他。想他姥爷对他的宠爱和期盼,总觉自己教育失败。

    父亲是个活地图,地理历史知识丰富,口才又好,思辨又精,而哥哥也继承了父亲的这些优点,于表达能力又出其右,又博览群书,又睥睨傲气,所以父子强辩时有发生。父亲宠我,对哥哥却要求极高极严,又担心他好高骛远,言多必失。哥哥口无遮拦,厥词常放,父亲便忧虑焦心,恐他言辞不当,前途受阻。偏哥哥年轻气盛,实不领情,父子何时和解?我不得知,只知哥哥是老爸的儿子,实际骨子里并不大不同,哥哥是绽放的父亲,而父亲是内敛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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