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路

文：九爷

1

隔着苏东，美西的视线慢慢停留在陈立涛脸上。

陈立涛个不高，偏瘦，眼睛有点小，鼻梁不够挺……跟高大英挺的苏东站一起，打眼看过去，有点陪衬的感觉。

但是，美西目光稍一停留，陈立涛那身低调奢华的行头，就让他的光彩凸显出来。

美西先看到了陈立涛的腕表。

这年头，有戴腕表习惯的男人家境都不会太差，能把腕表戴出来的男人，表也不会太便宜。

美西不认识陈立涛那套西装的标，但她认识他那双鞋，那个品牌的鞋子也有女款，是每次美西去商场，要秉着呼吸路过的一个专柜。

她一个月不吃不喝，工资也买不起其中一双。

互相对视了两眼后，苏东先介绍了陈立涛给美西，苏东叫陈立涛表哥。

介绍美西时，苏东刚开口说这是何美西，我……

美西迅速接过他的话，呃，我是苏东同事。

苏东愣了一下，瞅向美西。

美西很平静地回望了他一眼。

苏东有瞬间的黯然，随即笑笑，说对，同事。

陈立涛便伸出手来递向美西，说美女好。

半开玩笑的口吻，动作有些夸张。

美西噗嗤一乐，刚刚有些坚硬的气氛松缓下来。

是一场寻常的巧遇，周六下午，苏东约了美西吃火锅.

他先去了几分钟，在火锅店门口等美西的时候，碰到表哥陈立涛。

那家火锅店，在陈立涛家的食品厂采购原材料，他过去收账。

陈立涛家的食品厂，给很多饭店提供肉类海鲜什么的原材料。

仨人就这么碰上了。

2

没得说，陈立涛做东。火锅店老板殷勤腾了个大包间，热热闹闹弄了一大桌子涮菜。

包括美西最喜欢吃，平常不太舍得点的鲍鱼仔。

苏东请她，顶多也就是有两份羊肉片毛肚什么的。

苏东也不是小气，而是工资不比美西高。频繁吃好的，吃不起。

美西，也不想让苏东太破费。

美西还没拿定主意要把自己跟苏东捆在一起过日子，所以，苏东追了美西小半年，美西一直没松口，没正式拒绝但也没明确接受。

如果抛开经济因素，美西对苏东印象还是不错的，相貌好，年龄相当，也有耐心。

美西知道现在也不是谁都愿意追上谁小半年的，时间那么宝贵，一个不行完全可以换一个。所以，苏东对她也算专心执着。

但就是经济因素，一次次阻挡了美西偶尔动摇的心。

苏东买不起美西喜欢的鞋子。

苏东请不起美西爱吃的饭。

更关键，苏东在美西人生必不可躲的承担里，伸不出援手。

两个月前美西母亲脑子上长了个瘤子，去医院做手术，美西借了好几个同事的钱给母亲凑手术费，最后都没能跟苏东开口。

美西以为苏东会先开口，她借钱的事儿他是知道的，但苏东没有。

一直没吭声。

美西还是有些不舒服，买不起鞋子和美食美西可以不在意，但这样的时候无能为力，是美西不能不在意的。

母亲手术很顺利，瘤子是良性的，切了也无后顾之忧，但美西还背着一万多的外债。

前几天苏东倒是提了一下，季度奖他们都发了三千块钱，苏东让美西拿着先用。

美西没拿。

三千改变不了现状，拿了，就是对他们关系的认可。

然后，在这个巧遇的饭局中，当陈立涛卷起昂贵的西装袖子，热情洋溢地一次次在沸腾的火锅里，给美西往外捞菜的时候，美西突然庆幸了一下。

幸好没拿苏东的钱。

幸好，没跟苏东明确恋爱关系。

3

那顿饭，陈立涛眼珠子盯在美西脸上，吃得兴致勃勃。

美西吃得半推半就，巧笑嫣然。

苏东则是食不知味，心不在焉。心不在焉中却又别有用心，见缝插针了几句，暗示陈立涛结过一次婚，半年就离了。

苏东是关心的口气，还带一点似是而非的惋惜，话里话外，都在说陈立涛的前妻是个大美人。

陈立涛倒是半点不在乎的态度，撇嘴说，也没啥，就是个花瓶子，质地还不好。

美西没吭声，不动声色地笑着瞅了苏东一眼。

苏东明显有些心虚，清白的脸红了一下。

陈立涛完全没察觉，突然笑着说，美西，你跟我弟倒是挺般配的，坐一块儿，就一个郎才女貌。

美西说都这么说，不过我跟苏东……

美西卖了个关子，顿了顿才接着说，我俩兔子不吃窝边草，太熟了，下不了手。

陈立涛哈哈笑起来，美西你太逗了。

美西眯着眼睛说，是吗？

陈立涛抬手指着美西，手腕一晃一晃地说，你不光逗，还聪明。可不就这，办公室恋情，最特么俗气了。

陈立涛金色的腕表随着他手腕的晃动，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苏东的脸色有点控制不住地僵硬起来。

美西有些不忍心了，喊了苏东一声，岔开话题，聊了聊公司的事情。

一顿火锅终于收了尾。

4

出了火锅店，陈立涛把两人都塞到了自己车上。

苏东跟美西住在相反方向，陈立涛二话没说先送了苏东，让美西坐车上跟他绕了个大圈子。

然后苏东下车后，陈立涛顺口跟美西聊了几句自己的远房表弟。

陈立涛说苏东其实挺不容易的，他爸去世早，后来他妈改嫁，嫌他拖油瓶，把他扔给了爷爷奶奶。好在苏东争气，考了大学自立了。

美西愣了半天，这些事苏东从来没跟她提过，美西倒没想到，苏东是这种境况。

美西跟着唏嘘了句，是呢，他真挺难的。

陈立涛就笑起来，但这小子命也不坏，他爷爷奶奶老家县城住的那片老房子给了他，这两年一直有开发商看中想买下来。苏东也挺沉得住气，坚持不卖。别看是县城，位置好，面积也不小，估摸着怎么也值个三五百万。

陈立涛说，再撑撑，还能多卖点。

陈立涛话音未落，突然意识到前面路口亮了红灯，踩了个急刹车。

美西没防备，脑袋咣撞前挡风玻璃上了。

撞得美西哎呦一声。

陈立涛赶忙伸手把美西扶好，又顺手在她脑门摸了摸，说撞庝了吧？

美西嗯了一声，疼。

美西没撒谎，真挺疼的。她被在陈立涛口中听到的关于苏东的来龙去脉，给撞得疼了一下。

苏东那么勤勤恳恳地追了她半年，却什么底儿都没跟她透过，在她一个人跋涉过最难的地段之后，拿出三千块钱来以示诚意。

美西突然发现，她小瞧了苏东，在那种处境里成长起来的苏东，道行比她深得多。

苏东才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见了兔子，也未必撒鹰。

摸着脑袋，美西真觉心服口服了。

然后，当陈立涛又一次把他戴着明晃晃腕表的手盖到自己脑门上之后，美西顺势按住了，让陈立涛的手，在自己手背的覆盖下，就那么在她额头停留了一会儿。

一会儿后，陈立涛把车停在路边，顺水推舟地把手移下来，移到美西的脖颈上，微微用力朝自己一扳，就把美西整个带到了怀里，陈立涛说美西你相信一见钟情么？

美西说信，怎么不信呢？

陈立涛有些单薄的嘴唇就把美西的话盖住了。

吻下去，吻得手忙脚乱，惊心动魄。直到陈立涛的两手穿过美西层层衣服，壁虎一样吸附在了美西皮肤上，美西才推开陈立涛。

美西说，我们能不能慢慢来？

陈立涛愣了一下，然后说，好，慢慢来哈哈。

5

说是慢慢来，但一点也不慢，陈立涛的糖衣炮弹嗖嗖连发，没用半个月，就把美西打趴下了。

不光糖衣炮弹，陈立涛啥都来真的，提到了订婚，也提到了结婚。

没出俩月，美西就把自己东西该扔的扔，该拿的拿，一个箱子拎着搬去了陈立涛那里。

陈立涛是过来人，有过一场短婚，不是毛头小子了。跟这么一个男人，美西觉得没有拿捏的必要，那些什么欲擒故纵的套路，多余。

但那天晚上，当陈立涛和美西亲密无间时，美西还是冷不丁地，想起了苏东。

想了那么一下。

美西想起苏东的健壮高大。

想着如果是苏东，这一刻，应该能让气氛更好，身体更热烈，感觉更到位……

美西没表现出来，陈立涛的卧房宽大华丽，身下的卧具是细腻柔软的丝缎，这一切都足以塞满美西内心的欲望，弥补身体没能抵挡的不足。

俩人好了以后，美西让陈立涛喊苏东吃了顿饭，美西说，怎么苏东也算半个媒人吧。

陈立涛说这下好了，以后他叫你表嫂，成亲戚了。

美西说去你的。

陈立涛说其实那破班也没啥好上的，干脆辞职得了。

美西很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

陈立涛说为啥。

美西说，没有当寄生虫的天赋。

陈立涛哈哈笑起来。

尽管苏东找借口推了两次，最后饭还是吃了。

席间，陈立涛又顺口说起苏东老家的那片房子。陈立涛说，差不多卖了得了。

苏东有些尴尬，说不是因为钱，那是爷爷奶奶留下的念想，才不想卖。

美西白了陈立涛一眼，说都跟你那么庸俗呢？

陈立涛又哈哈笑，说你们不庸俗，我庸俗行了吧？

美西说本来就是。

跟苏东就那么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

苏东先把目光移开了。

美西翘起唇角，默默微笑一下，转向陈立涛说，立涛，我听你的，咱早点结婚吧。

陈立涛脱口说，求之不得——事业独当一面又有过婚史的陈立涛，完全可以定夺自己的人生，无需再得到任何人豁免，当即定了国庆节。

苏东脸色寒了寒。

美西仿佛没看见。

6

美西开始看婚纱，定旅行社，一切都按部就班。

婚期在美西的忙碌中一日日临近，眼看也就到了跟前，却突然出了场意外。因为一起顾客在饭店吃饭后食物中毒事件，追根查源查到了陈立涛家食品厂，结果查出了肉制品添加剂严重超标以及过期食品换包装的一系列食品安全问题。

中毒的顾客差点把命搭上，家人揪住不放，陈立涛怕事情闹大，为了封住对方通过媒体和网络扩散，答应了一笔几十万的赔偿。

对方的口是封了，事情也没扩散出去，但食药监局那边没那么好对付，停业整顿，罚款也是少不了，库存商品全部封存销毁……这么一通折腾下来，陈立涛家经营了十几年的厂子差点就破了产。

陈立涛哭丧着脸跟美西说，活动资金不够，连住的房子都抵押了，还没能填补上这次捅出的窟窿。

陈立涛又说，婚礼得朝后拖拖了。

美西半晌没说出话来，瞬间感觉忽啦啦大厦将倾的眩晕。

陈立涛倒是言简意赅，颓丧得不想多加复述，说，现在要紧的是赶紧弄笔钱出来填补库存，重新经营，没准还能缓过气儿来。

边说边叹气，一脑门展不开的黑线。

美西好半天才勉强说了几句劝慰的话，她帮不上忙，也真不知说什么好，她得先说服自己面对这个事实。

婚礼就这么无声无息延后了。郁闷了两天，陈立涛跟美西说，真挺对不起你的。

美西说这是什么话？

陈立涛说，本来是要让你跟我过好日子的。

美西说照你这么说，我现在该跟你一刀两断？

陈立涛呵呵笑两声，说英雄气短，你现在跟我断了我也没话说。

美西也呵呵笑两声，既然英雄气短，那就儿女情长好了。

陈立涛眼神突地亮了一下，美西没等他再说什么，拎过背包说，大不了上班赚钱养你。

很潇洒地出了门。

7

在写字楼的电梯间，美西遇到了苏东，俩人就在人群中点了点头。直到出了电梯，站在楼道里，前后无人，苏东才试探着问了句，你还好吧？

美西说怎么这么问？

苏东挠挠头，那个……表哥家的事我知道了，唉，真是挺倒霉的。

美西说你怎么知道的？

苏东说哦，表哥跟我说的，他也是没着落了，你不是也知道吗？老家我有片房子，表哥想……

美西脱口打断苏东，对啊，你可以帮立涛啊，房子不卖，抵押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苏东一愣，眼睛眨巴半天才说，这事儿轮不到我。

美西说怎么轮不到你呢，你们到底是亲戚，立涛也肯定不会让你白帮忙，他的厂子是出了事，但底子还在那里，老客户也都在，随时可以东山再起。

美西的口吻突然加重，苏东，就算我求你了，你帮帮立涛吧，如果你信不过他，你能信得过我吗？我愿意给立涛做担保！

说得急切，一把拉住了苏东的袖子。

苏东把胳膊朝回一抽，说你就不怕陈立涛最后倾家荡产负债累累啊？

美西笑了一下，我跟立涛怎么也订过婚了，难不成他碰点儿事儿我就撤退啊？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苏东嘴巴张了张，有点儿傻眼。

美西说帮不帮你给个痛快话，不行我找别人去。

苏东支吾片刻，让我想想。

美西说，那就先谢谢你了苏东，你相信我，陈立涛肯定能东山再起。

陈立涛果然东山再起了。没多久，就带着美西开始了华丽丽的蜜月旅行。

陈立涛跟美西说，他承诺了高息，苏东帮他解决了资金问题，工厂重新开始运行了。

陈立涛说，出个事也算是提个醒，防止日后出其他问题。

又说，放心好了，顶多半年，劳资又是一条好汉。

美西只笑不吭声，摆出一副对陈立涛经济问题的事不上心的态度。

美西知道，这也是陈立涛想要的态度。

8

陈立涛刚开始说厂子出事的时候，美西真信了，但几分钟后，美西就嗅出了谎言的气息。陈立涛家这个食品厂经营这么多年，还有他老爸坐镇，不可能出这么弱智的食品安全问题，那都是小作坊的伎俩。

所以，陈立涛撒了谎。

随后美西转了几个弯在食药监局找了个人，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并且，美西也判断出，陈立涛撒谎的目的，应该是试探她。

当时，美西心里只是悲哀了一下，并没有愤怒，更没想拆穿陈立涛——因为苏东的城府，美西还是亡羊补牢地做了一下功课，辗转打听了一下陈立涛离婚的因由，不外是美女前妻贪图的是陈立涛的家产，被陈立涛察觉后赶跑了。

所以，陈立涛有防备，属于正常。

所以，美西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让陈立涛试探好了。

但当美西发现苏东对此事了如指掌时，她才清楚这个局，应该是苏东提醒陈立涛设置的。

苏东到底不甘心，也认定美西拒绝他而选陈立涛，不外是拜金。虽然苏东的确有个二三百万的家产，但跟家大业大的陈立涛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二三百万，也还不够在这个城市买套像样的房子。

所以，苏东也有点想报复，应该是旁敲侧击地暗示了陈立涛一下。

陈立涛吃过一次拜金女的亏，便也就跟美西撒了这个谎。甚至连如何圆谎、东山再起的契机也都想好了。

也算想得周全。

惟一没想周全的，是美西并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头脑简单。

美西索性顺水推舟，让他们赶快把这出戏演完，收场，然后该干嘛干嘛！

美西当然一辈子都会对真相绝口不提。

她并不想谋取陈立涛的资产，她要的不外是一份安稳生活，是在人生难处时，可以有实打实的依靠。

夫贵妻荣已经足够。

美西也半点不怨苏东，不甘和报复都情有可原。

有钱的陈立涛也是同样，他们各自的人生都有逼仄之处，所以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本意却不是为了伤害别人，而是为了维护自己。

美西已经能够原谅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