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为什么,因为那只是个从轶事衍生出来的段子。
这事的原型,在《明武宗实录》的刘大夏的小传里就有记载:
太监汪直怙宠贪功,谋取交址。有旨检永乐间征调故事,大夏匿之,事遂寝。
所谓征调故事,应该是指征集兵力、粮草、军械等等物资的档案。此事肯定是由兵部经手的,所以会在兵部留下档案,是在情理之中的。名臣林俊给刘大夏写的神道碑里,也有类似的记载。说明这个故事必然是经过刘大夏的家人认可的,甚至就是他们流传出来的。《明史》里有进一步的发挥,我没查,不知道它的史源究竟是什么:
汪直好边功,以安南黎灏败于老挝,欲乘间取之。言于帝,索永乐间讨安南故牍。大夏匿弗予,密告尚书余子俊曰:“兵衅一开,西南立糜烂矣。”子俊悟,事得寝。
刘大夏藏匿永乐朝征伐安南的档案这事儿,虽然我也没见过旁证,但确实不是空穴来风。当时黎朝的黎圣宗进攻老挝,老挝国王名义上是明朝的土司,把这事闹到明廷,有个小文官被派去查探,回来后请求讨伐安南,但他所提供的理由,完全是朝廷从宣德弃交以来一直默认的情况,结果激怒了皇帝和兵部,被下了锦衣卫狱。此事在成化十八年,余子俊在兵部是十三到十九年,时间上相合。所谓汪直想借机讨伐安南,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一种传闻。
《明宪宗实录》卷226,成化十八年四月辛酉条:
行人司行人王勉下锦衣卫狱。先是,勉奉命广西等处勘处安南事情。既还,上言:“安南国王黎灏久蓄不臣之心,僣立年号,擅兴征伐,请兵往正其罪。”事下兵部,以勉希求进用、引启边衅,当治罪。从之。
刘大夏死于正德十一年,他藏匿档案的故事在嘉靖初年已进入了国史。而在晚明时期,却出现了刘大夏藏匿的是郑和下西洋的档案的说法。这一说法一般认为首次出现于万历二年成书的严从简《殊域周咨录》:
成化间,有中贵迎合上意者,举永乐故事以告,诏索郑和出使水程。兵部尚书项忠命吏入库检旧案,不得,盖先为车驾郎中刘大夏所匿。忠笞吏,复令入检,三日终莫能得。大夏秘不言。会台谏论,止其事。忠诘吏,谓:“库中案卷宁能失去?”
大夏在旁对曰:“三保下西洋费钱粮数十万,军民死且万计,纵得奇宝而回,于国家何益!此特一敝政,大臣所当切谏者也。旧案虽存,亦当毁之,以拔其根,尚何追究其无哉!”
忠竦然听之,降位曰:“君阴德不细,此位不久当属君矣。”
实际上早就有学者王宏凯、苏万祥撰文质疑此说。“水程”如果是航海图、路线记载一类的东西,应该收藏在职方司,车驾司郎中乱入已经是个槽点了。项忠在兵部当尚书,是成化十年(1474)到十三年的事,到《殊域周咨录》面世的万历二年(1575)已过百年,时间悬隔,况且此事又涉及机密,当然不能直接采信。况且这个故事和刘大夏藏匿安南用兵档案的情节十分相似,显然有承袭关系。很可能在西人东渐、由走私海贸引发倭寇战争、最终导向整饬海防后的隆庆开边的嘉靖后期至隆庆年间,郑和下西洋的事件重新进入人们视野,与早已流传的刘大夏藏档案故事结合,把永乐年间的征伐安南变成了郑和下西洋。
事实上只要想一想,也会觉得“藏匿郑和水程”这件事并不足信。如果说征伐安南的征调兵马、物资的数目属于机密,兵部以外都不会有,那还罢了。郑和下西洋并不是进入无人区,他的航路图难道会是一种一旦焚毁就无法再次搞清楚的东西?不老泉航海图?指向卢克·斯盖沃克的修炼场所吗?
明代除了嘉靖闭关的一段时间外,由宦官监管的广州市舶司一直开放,接待南洋各国的朝贡使节,并与使节的“随员”也就是一般商人们在广州展开贸易。特别是成化年间,正是广州市舶司太监韦眷频频上贡珍宝、颇为得宠的年代。宪宗如果想恢复派遣西洋的船队,根本不用去兵部查什么水程档案,因为这件事本来在永乐时期就不是由兵部主持的,而是由两个宦官直接带水军各卫人员出海的,兵部也未必有多少档案。宪宗只要让广州市舶司去问问那些满剌加、苏门答腊、暹罗各国来朝的使节怎么回家不就好了!况且当时未必没有能往返西洋的中国商人,通过市舶司去查访也方便的多,为什么要去装模作样的问兵部呢?
(今人标注过的郑和航海图局部。此图是把船行左右的显著目标画成对景图,以便于识别的,所以看起来会是长长的一条河流。)
www.huaxia.com/zt/whbl/05-047/2005/00340025.html
况且,直接记载郑和船队路线的《郑和航海图》,是千真万确地存留于世的。晚明从戎文人、关宁军将领茅元仪编纂《武备志》,将其公开出版。虚无缥缈的“焚毁”,和白纸黑字的地图,哪一个更有说服力呢?
不过,这些分析毕竟还需要一点儿明代背景知识,但故事情节的过于相似,其实是更容易发现的。刘大夏并不是一个特别冷僻的人物,有些人连随手可搜的《明史》甚至百度百科都不肯查,就赶紧跑来念叨什么“文官集团”啊、“禁海贸”啊之类陈词滥调……真是够了。还是多读读书吧。附上陈学霖先生文章一篇:
www.cuhk.edu.hk/ics/journal/articles/v48p163.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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