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夏以来,洛阳就没有下过雨了,炎炎酷暑,吹来的南风都卷着火舌,一天到晚在家坐着也能汗湿衣衫。这样的天气,曹爽高高兴兴的搬进了新府,带着丁谧何宴等人登上了角楼,太傅府尽收眼底,不由得大赞丁谧出的好主意。
何宴见了笑得有些勉强,心生一计,向曹爽举荐司马懿出征抗吴。
东吴朱然进攻樊城,不过区区几千人马小打小闹,本不必出动司马懿。张春华担心司马懿的身体耐不住这酷热,司马懿收拾着东西说,他们若是知道我身体健壮,只怕也不会让我去了。
张春华叹了口气,骂了句人心毒辣,便道要让司马师两兄弟一起跟去。
司马懿却说不了。他这一走,只有司马师能做主北邙山的事了。那才是司马家真正的大事。
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前脚刚走,后脚曹爽就征调司马昭随他出征西蜀。
司马昭自然是大喜过望,夏侯玄来和司马师说这件事的时候,司马师却断然拒绝。哪怕夏侯玄一再保证他会保护司马昭,司马师态度仍然坚定,说,大哥,若是让我随你出征,自然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但昭儿不行。
夏侯玄看着他道,子元,你还是不相信我。
司马师摇了摇头,道,大哥,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曹爽。
夏侯玄闻言也无言以对。
夏侯徽抱着折好的衣服站在屏风后,看两人相持不下,忧心忡忡。
送夏侯玄出府时,夏侯玄还是希望夏侯徽能劝劝司马师,将相不和是一国大忌,宫门一事后,好不容易缓和了下来,如今何宴举荐司马昭为征蜀将军也是曹爽向司马家的一种示好,司马家万不能在这种节骨眼上加剧两派的冲突。
夏侯徽犹疑着,并没有直接答应。她自然相信大哥是一腔赤诚,可是正如子元所说,曹爽先是让父亲在这样炎热的天气拖着七旬之躯上阵,紧接着就要把昭儿扔进曹家众人中,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放心。
夏侯徽送完夏侯玄回房的路上,正看到司马昭大步流星的往府外走,她便开口叫住了他,司马昭闻言回过头来,见是她,便转身走了过来,问道,嫂嫂叫我?
夏侯徽道,你要出去?
司马昭撸了撸袖口,笑道,约了个朋友。
夏侯徽迟疑着道,听说你被征调去伐蜀了,你大哥很担心你......
司马昭看她微微蹙着眉,知道想必她也是挂心的,眼色不由柔和起来,道,大哥多虑了,大丈夫建功立业总是要从刀山剑雨里流血流汗换来的,何况我也跟着爹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许多回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夏侯徽道,可是这次不是随父亲出征,是曹爽的主帅!
司马昭见她哪怕对方是亲表哥也这么袒护着自己,心底暖暖的,已然很知足了,柔声宽慰道,嫂嫂放心,我有分寸会随机应变的,不会出事......
夏侯徽知道他打定了主意,不知道是该替大哥高兴,还是该为子元操起老母亲的心。
司马昭出了府,一路小心谨慎,七拐八绕的走了好久,确定没人注意跟随,这才溜进了一个后院。
院子里的藤架下依芳戴着帷帽坐立不安,见他来了,快步上前来,四处打量了一周,才道,出什么事了?怎么才来?
司马昭没有提和夏侯徽说话才耽搁了,不答反问道,你冒这么大的险约我见面是有什么急事?
依芳想到此间,更是着急了起来,道,二公子,曹爽要让你随他去打仗。
司马昭满不在乎的道,就这事儿啊,我知道啊,封了我做征蜀将军呢。
依芳急忙问道,你应了?
司马昭道,好不容易有个摘掉蓑衣斗笠、出人头地的机会,我为什么不应?!
依芳道,可......可何宴和曹爽没安好心啊,他们已经算计好了到时候要为难你,让司马家出错,他们要对付的是整个司马家。
司马昭冷笑道,我就知道他们还不死心。
依芳劝道,二公子,你不要去......
司马昭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去,我是去定了,我倒要看看,是他们厉害,还是我的剑快。
他看依芳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有些头大,道,好啦好啦,没什么事的话,赶紧回去吧,你出来的时间太久会被曹爽发觉的。
依芳捏着袖口没有动,司马昭又捡起耐心安抚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这样贸贸然的出来,反而让我为你担心......你自己一个人在曹爽身边,一定要小心,凡事多忍让,不要惹怒了他......
依芳小声道,他对我很好,从来不会冲我发脾气的......
司马昭也听说曹爽很宠溺他的这个夫人,一时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见依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权当默认了,正准备要走,却听依芳又喊道,二公子......
他转过身,见她走了过来,从袖兜里拿出一个香囊来,递到他跟前。他本不打算接的,但那缕香味竟那么熟悉舒心,便拿起来仔细闻了闻,笑道,还怪好闻的......
依芳见他笑了,便也笑道,我知道你喜欢杏花香,所以特地为你调制的。
司马昭收了起来,道,你从哪儿学会调香了?
依芳低头道,在宫里的日子闲着无聊,所以跟着其他人摆弄着摆弄着,就有点喜欢了。
司马昭随口“嗯”了一声,道,谢谢你的香囊,不过以后不用给我做这些了。
想了想,又道,也不要随意就跟我联系,尤其是见面这种事......
他见依芳怔怔的看了他一眼,随即点了点头,却低着头没吱声,只好转身离开。
依芳听到院门“嘎吱”一声重新关了起来,这才抬起了头,望着那张木门,眼里全是失望和落寞。一个人呆呆的又在院子里坐了好久,回过神来天都黑了。
她出了院子,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也没有想要去的地方,漫无目的的走在长街上,突然被人扳过身来,她才悚然一惊,眼前是曹爽紧张着急的脸,急吼吼的冲她道,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都不回来?刚刚叫你为什么不应?......
依芳看着他,那么一张粗犷的脸,这么一个粗犷的人,论风流俊逸,他连二公子的一星半点也比不上,可是,这一刻,她觉得他其实也没有那么难看。
见他那么焦急慌神的样子,依芳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曹爽更慌了,一边替她擦着眼泪,一边道,蒹葭......蒹葭......你怎么了......怎么了嘛?谁欺负你了?
依芳捶着他的胸哭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凶?!
曹爽忙耷拉下了眉眼、放低了声音,陪着小心道,对不起,吓着你了,我这不是担心了嘛,着急了,是我的错,我不该......
依芳听了,伏在他肩上哭得更加厉害了。把曹爽一个大老粗唬得手忙脚乱。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司马师这天回来得也很晚,天黑透了才进门。一推开门见夏侯徽趴在案上睡着了,旁边是已经凉了饭菜,紧绷的身心一下子便松懈了下来。
为了昭儿的事,他今天跑了一天。和夏侯玄起了争执,哪怕让夏侯玄对他失望、生气、无奈,他都没有松口,他不能拿他的弟弟冒险。可是听到昭儿跟母亲说“我不想要平平安安的活着,我不想再去种田!我要沙场立功,我要让父亲看到我”,那满腔的愤懑,让他打消了劝说他放弃的念头。既然无法阻止昭儿陷身曹营,他只好给他做好万全的保护,思虑再三,他只好去了趟北邙山,从汲叔手里调了三十人出来......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都不觉得累,只觉得是他作为兄长、作为儿子、作为司马家顶梁柱应该做的。
直到看到她,他感觉身心都卸下了一副沉重的盔甲,心头的石头落下,肩上骤然一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不是不累的。
直到看到灯下熟睡的她,内心骤然融暖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进门之前的自己是以一副冷硬心肠待人处事的。
直到看到她,他才发现这么喜欢有她,是因为只有她在的地方,他才可以做一个宽衣散发的司马师。
他轻轻把门带上,夏侯徽却醒来了,揉着惺忪的眼睛,坐起来,朝他笑道,回来了?还没吃饭吧?
说着用手摸了摸碗,道,都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说完端起碗就要起身,司马师却走过去,在背后抱住了她,道,不用了,我不饿......
夏侯徽感到他似乎有些疲倦,揽着他的手,道,怎么了?还在为昭儿的事担心?
司马师摇了摇头,道,担心也没用,他一定要去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夏侯徽想了想,有些犹豫的说道,要不......我还是去大将军府走一趟?
司马师想都没想,道,别去,上次在宫里曹爽就已经对你恶言相向了,即使你去了,他也未必会顾念你们的血脉亲情,何况我也不愿你低声下气委屈自己......
夏侯徽背靠着他,道,我不委屈,为了昭儿的安危,我去试试也没什么。
司马师道,即便曹爽答应你不为难昭儿,他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事到如今,我只有拜请大哥多费心了,昭儿是他的副将,想必可以保护无虞。
夏侯徽点点头道,好,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司马师轻轻嗯了一声。夏侯徽握着他的手,道,今日见你跟大哥意见不和,各不相让,我总替你们担心,怕有一天你们终有一日会反目成仇......
司马师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多心了,大哥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又和父亲同是赤胆忠臣一心为国,怎么会发生你担心的那种事呢。
夏侯徽也觉得许是自己想多了,点了点头,道,以前舅舅和父亲不睦,我总以为是父辈政见不合,不会影响到我们。但,大哥、曹爽表哥、你,你们现在慢慢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曹氏和司马家的嫌隙却愈演愈烈。曾经表哥也是把我当亲妹妹看待的,如今却是侧目冷眼,可见若是立场不同,再亲再近的关系终究也会被撕裂。
她回转过身来,伏在司马师胸前,悠悠的道,我只希望,不论发生什么事,你多想想我,多想想女儿,想想你和大哥都是我们的亲人......
司马师挨着她的头,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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