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停下来，你将离场，我也只能这样」

「你好，我可以坐上去玩一会儿吗？」

我指了指右手边的旋转木马，看着身着制服的游乐场工作人员，面露微笑，微笑里夹杂着一丝尴尬，一丝落寞，还有一丝期待，一丝欢喜。

一句话，被我说得带着几分祈求的意味。

我不知道今夜的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冲动。是因为独自一人呲溜溜吃完一整碗面而寂寞？是因为一个人捧着一束花而孤芳自赏地萧瑟？又或者，只是因为童年不曾被满足的心愿，成年之后如此望梅止渴地希望弥补，弥补那个，拥有并不顺畅如意的小孩子的怯弱辉煌的憧憬与眷盼。

有时候我会怀念过去，贫穷而自得，无论如何都有退缩的余地和理由，回到家里，躲进被窝，人间的一切就风轻云淡，父母会包揽一切。

更多时候我感激现在，贫穷而自得，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或者大脑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事物，或者是感情，甚至能够穿越光阴，去抚慰年少时的自己。虽然风风雨雨，苦乐蹉跎，不可言说，且时而无人分担体谅，但又仿佛总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在这个过程中，自己是自己的不二法门，自己是自己的天作之合。

当岁月给予你安慰或者解脱残破或者苦涩的回忆的权利和本领，也许这就是成长的意义。

虽然我知道，自己早已过了能够堂而皇之坐在旋转木马上面开怀大笑的年纪。

我知道，踏上那几级台阶，随着音乐声的流动在马背上高低起伏，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

对于小孩子来说，却是天经地义，再水到渠成不过的。

正因为怀着这样的犹豫心结，所以我坐在旋转木马外围，静静地凝望着一个母亲，一个父亲，分别带着他们的孩子，玩得心满意足，许久，手里捧着一本旅游杂志，还有一份意料之外的『礼物』。

我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憧憬，向工作人员提出了自己的愿景。

我以为自己会换来一句否定，被他直截了当地耳提面命——『这是小朋友玩的项目，你一个大人凑什么热闹？』外加一个竭力忍住或者赤裸展示的嘲讽的眼神。

我以为他会委婉曲折地拒绝我，用一个『实在抱歉，已经很晚了，游乐场要关闭了』的理由。

我以为他会斩钉截铁地训斥我——『你要是把木马坐坏了怎么办，你赔吗？』

我以为的，都没有发生。他只是淡定随和地说：『只要你体重没有超过120斤就可以。』

我情不自禁喜出望外地说：『没有呢，我才90斤。』

自然是夸张了一些，但是当时也顾不得那么多。当票据握在我手里的时候，居然心里荡漾着一种令人泪落的感动。

十五元钱，买四分钟的孩童时光，买一场从来不曾被满足的梦，多么值得。

旋转木马上只有我一个人，那轻盈舒缓，充满童趣的音乐，只为我一个人奏响。

我没有欢呼，更没有感伤，我只是紧紧攥着金属柱子，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随着音乐的声声在响，我仿佛置身于一片浮浮沉沉的浪，身体轻盈得没有重量，像是整个人瞬间放空，却依然有一股重力，将我往地面吸引。

浮起来，落下去，浮起来，落下去。多么像人生，多么像岁月，不正是如此，浮浮沉沉，起起落落吗？

没有熨帖的满足，也没有颓唐的失望，仿佛是虚飘飘的一场梦，在这恍惚的年纪——

『真的佩服你的工作态度。』『你怎么做到这么胸襟宽广的。』『要怎样才能够像你一样看得透彻又想得明白？』『如果我是你，我可能就崩溃了。』『为什么你做什么事情，都能够这么熨帖呢？』

何德何能，哪里哪里。

没有天生的聪明大方，只有吃一堑长一智的跌跌撞撞罢了。流的血多了，结的痂多了，那一块皮肤自然就敏感一些，粗硬一些，就不会再轻易磕着碰着，所谓的处事经验或者说智慧，莫不如此积累。

他们口中说的羡慕我，可不知我在心底里怎样地向往他们。

虽说各有前因莫羡人，但人人好像都是如此，总喜欢将目光，聚焦在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这也是人之常情。

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得体宽厚的，隐忍乐观的成年人固然讨人喜欢，但是谁又真的愿意事事为他人着想，事事替他人体谅呢？

谁又不想替自己口口声声地，开诚布公地道一句『抱歉，我不愿意，我心里不快乐』呢？

可是并非每个人都有将不快乐公之于众的底气。

因为人人心照不宣的，所谓青涩到成熟的第一步，就是懂得掩藏或者粉饰自己的情绪。

久而久之，快乐也是云淡风轻，悲伤也显得麻木不仁，整个人就少了许多灵气。

那一双眼睛里的光芒，不知何时竟然渐渐退隐。

可知不久前，人人交相称赞的，正是自己眼里那令人叹赏的一丝清澈的光，正是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一点不为世故所过分玷染的灵气。

原来失去，可以如此潜移默化，可以如此无声无息。原来失去的意义，就是提醒你曾经拥有，而你不曾好好珍惜，又或者即便你好好珍惜，也终究失之交臂。

然而，我并非鹤立鸡群那一个特例，芸芸众生，谁又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更迭呢？

我大抵不必为着自己的得失而耿耿于怀，甚至郁郁寡欢。

至少，我也有过这样轻描淡写，聊作慰藉的四分钟时光。

我还不至于孤清窘迫到一览无余。

至少每一个跋山涉水，栉风沐雨的成年人，还能有这偶尔的四分钟时间，得以抛开人间的一切纷纷扰扰，鸡零狗碎，敢作敢为，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地做一个孩子，这也是一种安慰。

当音乐停止，木马不再转动，当眼睛睁开，灯火渐渐阑珊，当走下台阶，站在游乐场门外，我知道，自己又回到了二十三岁，像铜墙铁壁般牢不可破，像日升月落般不容置疑。

『音乐停下来，你将离场，我也只能这样。』

这是王菲的一首情歌，用来形容爱情中的物是人非的情不自已与无可奈何，面对岁月，面对光阴，它又何尝不是道尽人生沧桑，岁月跌宕的朴素真相。

此地我用它作为赠别木马上的无瑕自己的一份薄礼吧。

或者轻轻松松地说一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