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元年七月,皇帝大婚之礼就已经开始进行。
宗人府,礼部,司礼监共同承担大婚之仪。司礼监所做之事由大太监刘瑾亲自管理处置,贴身内务则由李龙母亲黄惟德全权处理。
七月十七日祭告天地宗庙。
七月二十日命保国公朱晖充正使,尚书李东阳、谢迁充副使,持节行纳吉纳徵告期礼。制曰:皇帝制谕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夏儒:卿女有贞静之德称母仪之选宜共承天地宗庙,特遣使持节以礼纳徵,钦哉。
八月十一日,花费了四十万两白银的皇室婚礼就要举行了。
皇帝于大婚前夕召见了周昂。其实两人有一年时日不曾见过面了。偶尔正德会召见李龙叙话喝酒,但是倒没有召见过周昂。
这一年如影随形的只有高玉。
李龙一如从前般淡然的性情,正德都习惯了。倒是周昂,一年不曾相见的他会是什么样子?在大婚前夕他忽然有点想知道。
经过在锦衣卫和传武堂这一年结结实实的淬练,周昂行为举止越来越谨严至正,衬着他那温润如玉的容颜,从里到外透着君子端方的气息。那一身锦衣卫总旗的官服穿在他身上,就像为他度身定造一般。站在乾清宫的大殿上看着这样一个人向自己下跪,口称万岁本应是件赏心悦目的事,但在正德心里却有一丝寂寞掠过。那墙头马上啊……就在时光流沙中成了旧梦。
“抬起头来。”正德的声音不复一年前的稚嫩,已隐隐有了帝皇的威严和持重。周昂的心微微颤了一下。这一年他没有见过正德,他不像李龙,也不像高玉,他没有什么借口和其他身份能要求去见皇帝,除非皇帝召见,但皇帝也并没有召见他。君是君,臣是臣,这一点即使山崩地裂也是不可能改变的,那么从李龙口中听到的帝皇心意又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能成真?更何况自己坚持不做佞臣的心意从没改变。只是想不到,正德会在大婚前夜召见他。为何要在如此特殊的日子里召见他?他并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与正德相见,即使做为臣子也不想。
“不抬头么?”台阶上的人走下两步,已能看到明黄龙袍的下摆,那锦云织绣精针细线,十分精美。
周昂缓缓抬起头,四目相对间,那心蓦然悸动。一年不相见,皇帝连容貌都已不复稚嫩模样,眉目间自有一丝至高无上的帝皇威严,威严之下却也有一丝饱满明媚的青春少年郎其华灼灼的神彩。
人长得更高了。
周昂竟在心里估摸,若除下那帝皇头冠,皇帝身高应该能到自己的眉睫之处。这个高度还真可算是身材修长,玉树临风了。
“可知为何召你入宫?”正德轻问。
周昂低下头:“臣不知。”
正德轻笑一下,语气中有着一丝落寞被周昂听出来了:“其实朕亦不知为何召你入宫,只是想着明日即将大婚,莫名的就想见见你。”
周昂不知该如何回话,也就把头低得更低了。
“大婚所需事体德官在帮我办,高玉也在贴心操持。不过德官跟朕说,待朕大婚之后就会回幽冥神宫与夫君安度晚年。德官若走,我……朕身边便少了一个体己人。”正德凝视着一直低头的周昂,轻声道。
“陛下,臣会如德官一般竭诚效忠。”周昂说。
正德看着他,轻笑两声道:“朕知道你会。”
周昂又无语,正德凝视着他,好久好久,忽然轻声吟唱:“梦惊破情缘万结,路迢遥烟水千叠。那墙头马上啊,果然只是书里才有的景致,你回去吧。”
周昂忽然间便有些气短身软,竟一时起不来。正德也不再望他,返身走入内殿,周昂仿似发了一梦,见殿内再无动静,才从地上站起。一回身,看到高玉立在殿外。高玉面目有些削瘦憔悴,想来是多日操持大婚事务所致。
“可要喝酒?”高玉问。
周昂看了高玉一眼,轻轻点头:“好。”
高玉便引他到偏殿,取了葡萄美酒夜光杯道:“明日还有事要做,只能喝这葡萄酒了,从撒马尔罕进贡来的。”
周昂取杯轻尝:“好醇和的酒。”
高玉笑笑,竟有些苦容掠过,转瞬不见。
周昂心念微动:“陛下大婚,你一直在帮他忙着,倒半分不像带刀侍卫,而像是贴身伴伴了。”
“叔父渐老,入夏之后便病了,也就是我代替叔父为陛下尽忠了。”
周昂看着高玉,缓缓道:“不委屈么?”
高玉手一颤,举杯饮尽葡萄美酒,起身道:“我送你出宫。”
两人默默的走在空荡的宫道上,偶尔有大内侍卫提着灯笼巡夜经过,一直走出紫禁城,高玉将手中灯笼递给周昂,轻声道:“慢走。”
周昂轻轻点头,接过灯笼离开。高玉轻叹一声,回宫去了。周昂提着灯笼走回家,石勇和钟信所居之处都还有灯火,独有他和李龙居住的地方一片漆黑。周昂停步环目四顾,发现那屋顶之上坐着一个人。月影之下,能看出李龙的身影。周昂将手中灯笼往院内廊檐下一掷,人已飞身而起去到屋顶。李龙抬头,微微一笑,稍移了一下位置,周昂在他身边坐下。
“怎么今夜如此好兴致,平日里都不见你到这屋顶上坐。”周昂看着李龙,缓声道。
“今夜真是奇怪,无星无月无风,闷热漆黑。”李龙喃喃道。
周昂也抬头,是啊,无星无月一片黑,两个人却就这样坐在屋顶上。他不知李龙在想甚,李龙也没有言语,只是安静的坐在屋顶上。钟信和石勇住的宅院陆续熄了灯,夜越发的黑了。李龙依然安静地坐在屋顶上纹丝不动。这一年来周昂与他朝夕相处,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
很久,很久,李龙轻声道:“你有一年没见过陛下了吧?”
周昂听着李龙这话,那心便清晰的映现陛下穿着明黄龙袍的身,明媚饱满的颜,不禁感叹:“陛下变了。”
“变了?”
“不再是一年前那个略带稚嫩的少年了。”
李龙轻轻一笑道:“青春少年郎,一天就三变呢,何况一年。”
周昂没有回话,李龙也不再言,两个人就这么坐在屋顶上,闷热无风的夜晚令人难以安眠。石勇家宅子灯又亮了,两人看到石勇走到钟信住的宅子前,听到他的大嗓门:“师父,您可热么?要不要徒儿给您扇风?”
没有回音。
又听石勇大声叫:“不知那李龙去哪儿呢,这闷热天气,要是用他的寒冰决替师父您寒一寒却是极好。”
李龙听得‘卟哧’一笑,又坐了一会突然长身而立,于漆黑夜中飘忽而去。周昂望不着他,也就下屋顶去了。
乾清宫内,正德独坐寝宫,李龙飘然而至:“陛下,可热么?”
正德指着宫内四角的厚冰桶道:“宫里去冬贮藏的冰正散着凉气呢。”
李龙看着冰桶,静默无语。
“有事吗?”
“无事,臣这就回去了。”李龙轻道。
正德看了李龙一眼,轻笑道:“你是怕我热,是以才过来宫里的吧,连通报都不用直接飞进来,那心倒是好急切呢。”
李龙微怔,看了正德一眼,不语。
正德眼里有狡黠之色,直视李龙笑道:“我会等你。”
“等………我?”
“等你有一天,心甘情愿向我下跪,求我宠幸。”正德淡淡笑:“你是父皇留给我的内助,宠幸本是理所当然。但朕对你,不想要这份理所当然。而想要你情之所至。”
李龙失笑:“陛下大婚在即,却如此奇思怪想?”
“高玉,朕欲取欲求。周昂,朕求之不得。而你,朕不求亦能得。但朕偏要你求朕。”
李龙微低首:“陛下想太多了。”
“是么?”
“臣这一生,无可求。”李龙抬头,眉目掠过一丝骄傲,答。
“是么?让朕猜猜你的骄傲如何?”正德眉目一挑,眼光明媚闪亮。
李龙一笑:“陛下尽管猜。”
“你容貌之美,举世无双。这世间怕无有你能过眼者,此一傲。”
李龙不语。
“你系出名门大派,若有心号令江湖,江湖莫敢不从,自无须向江湖女儿低眉。此二傲。”
李龙依然不语,一片淡然。
“父皇将朕托付予你,犹如刘备托孤诸葛亮,臣子之最莫过于此,即无野心之诽,又行权臣之柄,进退攻守油然自得。此三傲。”
李龙一笑:“陛下,您真的想多了。”
正德盯着李龙,眼中亦有无尽玩味,微微一笑道:“纵然前三傲皆错,这一傲断不会错了。”
“如何这一傲便断不会错?”
“朕拥有天下,却就拥有不了你,便是你最大的骄傲了。”
李龙微抬眉看着正德,正德亦直盯着他,四目相对间,火花四溅。
“那陛下的骄傲呢?”李龙收回目光,缓声问,眉目间颇有些盎然之意。
正德亦傲:“朕拥有天下,也拥有你!”
“陛下这般说,高玉要哭死,周昂纵求之不得,怕也要落寞死。”李龙复笑道。
正德哈哈一笑,挥手道:“明日朕便要大婚,就放你五天假,随你去何处逍遥。”
李龙一低眉:“谢陛下赏。”转身而去。
第二日,皇帝大婚。高玉随侍在侧,石勇和周昂随侍在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赵良和东厂督主的钟信也在全力策卫着京师的安全,以保大婚平安举行。大婚统共进行了五天,小夫妻俩才得以行合卺礼,皇后先行回坤宁宫歇息,夜晚,皇帝才在侍卫太监宫女带引下前往皇后寝宫。夜,坤宁宫外红纱灯影。宗人府,礼部诸臣,司礼监内官皆在宫外守候。正德大婚之前,宗人府那边说按宗室规矩会在诸王女眷中选人过来贴身服侍皇帝。但正德全数弃去,坚持只由德官,高玉贴身打点,其余诸太监宫女内官只做其他普通事。
宗人府内有怨言泛起。
坤宁宫外殿上,正德脱下繁杂婚服,换了一身轻便喜服,高玉一直随侍在旁服侍。
正德长长伸了个懒腰,对高玉说:“今日你也累坏了吧,且下去歇息吧。”
高玉低首:“是。”
正德拂袖,便向内殿,皇后居处走去。
呯。
正德听到膝盖跪地的声音。低首,是高玉双膝跪地,正德无语凝视。高玉跪在地上,头越来越低,终至伏地低泣,那双手紧握正德喜服下摆。
正德深吸一口气,缓声道:“朕成婚乃是国事,她从此正位中宫更是国事。有些事,有些人,你注定争不过,贪不得,放手吧。”
哭声渐哀,止也止不住。
正德没有即走,静静直立,直到高玉泣音渐没,才抬步而去。
鸾凤和鸣,喜庆吉祥。
那夜色渐浓厚,却有司礼监内官在宫外跪地高喊:“陛下,时辰到了。”
陛下,时辰到了。
陛下,时辰到了。
陛下,时辰到了。
天子大婚,连与心上人缠绵尽夜亦不可得,夜半风冷,皇帝辞别皇后,在侍卫太监宫女内官簇拥下回乾清宫。闲人渐散,内殿红烛高烧,高玉独立内殿门前守候。外殿,守候着石勇,周昂。
“高玉。”内殿传来皇帝的轻唤。
高玉躬身:“陛下。”
“你进来。”
高玉无声跨入殿内。
“把门关上。”
高玉举手把大殿门关闭,有意无意间插上门栓,缓缓回身,凝视坐在龙床之上的少年天子。天子面前以薄被覆之,长发及腰,仅以一条红绳绑系在后,身着白色里衣端坐床上。
“上前来。”正德转过头看高玉,轻声道。
高玉凝望正德,五天大婚人神俱疲,夜半归宫更是郁闷有加,此时正德的脸上难掩意兴阑珊之意。
“朕当日登基德官便告诉朕,从此以后朕便得直面朝堂宗室纷争束缚,再无有父皇做挡箭牌。朕先前已体会朝堂纷争,如今人生小登科也明白何谓束缚了。”
“陛下,这一年很辛苦吧?”高玉轻声道。
正德沉默半晌喃喃道:“是很辛苦,不过好在有你。这一年日夜随侍在朕身边的,真的只有你啊。”高玉来到床前跪下,正德伸手抚他的脸,轻笑道:“朕夜半便得被迫离开皇后寝宫,当真愤怒。只是当朕回到这里,坐在这龙床之上倒蓦然醒觉,或许这就是命定的吧,离了皇后回到这里,是为了……此刻此时。”
高玉微愣之后却是惊喜,只是不敢相信,更不敢妄动。
“那些顾命大臣,父皇尸骨未寒,梓宫未葬,便就想着向朕示威,生怕朕不似父皇一般对他们俯首帖耳。这半年来内官出宫办差想要些盐引做费用,他们指示户部不给。居然还可以联合内廷在完全隐瞒朕的情况下意图怠慢朕身边的人。”正德直视高玉,凛凛一笑道:“朕,这么好欺负?”
高玉急急摇头,紧握着正德的手道:“陛下,有我在,没有人可以欺负您。”
“怕么?”
“怕甚?”
“内宫流言,侍卫专宠;言官弹劾,奸佞祸国?”
高玉摇头:“臣愿焚身以火,那怕陛下只赐一夕欢愉,臣亦永世不忘。”
正德微微一笑,叹息道:“朕今夜便成全你。”
高玉泪落。
“莫哭,上来。”
烛影摇红间交颈缠绵,值守在外殿门口的石勇和周昂好似都听到内殿传出来的欢愉之声。周昂神色不免复杂,石勇倒有些疑惑,他为人粗豪,虽识高玉有年,却全然不知高玉心意。只不过他疑惑的还并不仅仅是从内殿传出来的属于高玉的欢愉之声,只是这份疑惑说不清道不明,石勇干脆不想不听,闭目立睡。欢愉之声在这个喜庆夜晚间歇传出三次,尤其是最后那一次,周昂甚至听到高玉微弱无力的力竭之音,天子嗔然不满之声。难道天子竟是如此需索无度,高玉居然不能满足?周昂从没像当下这般痛恨自己耳力敏锐,但亦说不清到底是自己耳力敏锐还是那心过于敏感,很显然同在身边的石勇值守一夜已感疲倦,全无再听到内殿传出声音的神情了。晨曦展露,正德容光焕发,明媚飞扬的出得殿来。高玉带刀紧随,那容颜里有着羞涩却也有着禁止不住的喜悦。周昂望着高玉背影,竟感觉高玉脚步虚浮,如在云端。猝然间莫名心空。
一双小儿女,要去给皇太后,太皇太后请安,正德与高玉情深意重过了一夜,心里所有郁闷皆消,牵着皇后的手走在去皇太后、皇太后宫的路上,也是心花怒放,十分喜悦,倒无甚烦恼了。这日午后,黄惟德远行,正德亲自相送十里,李龙随扈在后。
“德官,可否不走?”正德恋恋不舍,握着黄惟德的手道。
黄惟德慈祥一笑:“陛下,臣少年入宫,一心服侍宪庙、先皇,年近四十方得一对佳儿女,幸得夫君体谅方能奔波两地。目今年老体衰,也想陪着夫君过几年神仙日子。有龙儿、高玉在,陛下定无忧。”
“我只是……”
“陛下,以后要自称朕。”
“在你面前也要如此吗?”
“是,再亲近的人,陛下亦是陛下,陛下待人接物可以平易近人,但不可尊卑失序。尊卑失序会埋下天下大乱的祸根。”
正德笑了笑道:“朕明白了。德官既然想走,朕也不强留,临行之前可有甚话要说给朕听?”
黄惟德欣慰一笑:“陛下,何谓不择手段?”
正德细望了黄惟德一眼,笑道:“德官是要朕做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任何手段都做得出来的暴君?”
黄惟德微微一笑:“臣是希望陛下不要为世俗之见所困。”
正德看着黄惟德。
“所谓不择手段,从字面之意来说便是不必择选手段,任性为之。但任性为之就一定是做恶为暴吗?为善怀柔,也可以任性不拘泥。”
正德眼光发亮,笑道:“朕这般年少,却已被俗见所困。”
“陛下聪颖灵慧,诚可担天下任。”
“德官这般说,朕只能放手了。”
长亭十里,李龙下跪,直到载着母亲的马车远去,再也不见才站起身。正德长吸一口气,纵马回奔,李龙反倒被他落下。
皇帝大婚刚过几日,锦衣卫指挥使赵良按常例入宫述职。说到李龙已在德官离京之夜被派往湖广安陆州查案。正德听赵良这么说却是眉头一皱,这湖广安陆州正是兴王封地,难道京里的事方停,地方藩王又要出妖蛾子?便急问到底何事要李龙出京勘查。
“陛下,是湖广安陆州县民潘书伦,谋夺其姑夫李志亮家产,诬以为盗而杀之。论斩,系狱久矣。大理寺寺副傅习往录罪囚,谓书伦情可矜疑行书大理寺,巡按御史李天赋往复调查仍拟前罪以请旨,但傅习坚称潘书伦有冤。都察院即再派大理寺少卿张鸾、司礼监监丞邢缨,锦衣卫总旗李龙前往复查。”
“是民间刑事?”正德盯着赵良问。
“是。”
正德缓缓点头,拂袖道:“既如此,便随他去吧。”复又一想道:“张鸾何时去了大理寺任少卿?”
“陛下,便是今年六月初,由陛下亲自下诏任命的。”
正德若有所思,叹息道:“父皇新丧,朕有些恍惚了。”
赵良道:“陛下请节哀顺变。”
正德轻轻点头道:“你下去吧,湖广那边的情形随时禀报。”
“是,陛下。”赵良躬身退出宫去。
这一年的八月底,京里锦衣卫和东厂、内阁都收到从湖广送来的密报,锦衣卫收到的是李龙密报,东厂收到的是邢缨秘报。而内阁收到的竟是分封在湖广安陆州和一邻之隔的安化州的两位藩王互相攻击对方密谋造反的奏折。赵良,钟信和内阁大学士李东阳都不敢怠慢,紧急入宫谒见正德。正德此时正在寝宫查看户部奏折,其中一折户部提到湖广安陆郡守翁理提请制印宝钞数额极大,恐有内情,建议皇帝派锦衣卫秘查细访。正德放下奏折,正在思索,忽听得说内阁大学士李东阳亦连夜赶来见驾,心知此情必然重要,赶紧叫高玉服侍更衣出寝宫接见三人。
“兴王和安王互相举报对方造反?”正德惊疑地看着殿下三人,问。
“陛下,臣会加派锦衣卫前往湖广安陆和安化调查。”赵良说。
正德轻轻点头,看了钟信一眼,见钟信不说话,就把目光转向李东阳:“太傅可有话说?”
“陛下,朝臣互相攻讦的奏折不少,但是敢说对方谋反的奏折还是不多的,况且此事与宗室有关,滋事体大,臣认为还是要派得力之人前往调查核实才行。”
正德若有所思,想起户部奏折,缓缓道:“朕亲自去一趟。”
“陛下,万万不可。”李东阳忙道。
“为何不可?”正德反问。
“陛下真龙天子,万金之躯,不可稍有差池。”
正德一听此言,淡笑道:“太傅的意思朕怎么听不懂?”
“陛下,朝中事务繁多,样样皆须陛下凭断处置,不可再像东宫之时率性而为了。”李东阳的话也是绵里藏针。
正德凝视李东阳良久,忽冷笑一声道:“太傅,还记得父皇是何时下葬?”
李东阳一怔,低首道:“孝庙于去年十月梓宫下葬。”
“那你可还记得去年九月户科给事中刘茝曾经给朕上过一道奏折。”
“臣……记得。”李东阳面色微变道。
“你可还记得他是如何说的?”
李东阳低首不敢言,他知道这份奏折曾令正德龙颜大怒。
“太傅不记得了?那要不要朕念给你听?”正德说着踱步下殿,握着李东阳的手缓声道:“父皇去年五月驾崩,朕在悲痛中登基为帝,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四个月啊,太傅你说这四个月是短是长?”
李东阳不明其意,不知如何回答。
正德笑了笑,站定,凝思,抬首,缓缓道:“先帝临御十八年,悯念民艰,痛惩时弊,极力振作以图维新,不意此志不竟。大渐之际召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于卧榻托以陛下,垂泣而语期于克缵先业。今梓宫未葬,德音在耳,而政事多乖,号令不信,中外皇皇,人皆失望。如听商人李琳、谭景清买补残盐;张瑜、刘文泰等不亟诛以慰先帝之灵,而容其奏辩;太监刘琅贻害河南而仅得吏调;蓟州边方多事奏取各处内官、将官,欺蔽奏差科道根勘;户部奏革冗员,兵部奏革传乞事皆报罢。夫先帝留健等三臣以辅皇上,而诸司章奏之下大率恩侵于法情掩夫公,是健等不得与闻而壅蔽之所,由始也。今咎徵已应,天戒凛然,伏愿深思遗命,信任老臣,政无大小咨之内阁参详可否,而诸司各具题奏之数赴内阁以查遗漏,则凡天下大利害大得失密勿之地无弗与知而庶政举宗社安矣下所司知之。”
最后一句话正德一口气说完,虽然事隔一年,重新回想此份奏折,正德还是有些许激动。赵良,钟信互视一眼,李东阳也为之深望了正德一眼,李东阳在成化年间便已被天下士子视为文坛领袖,开茶陵一派文风,此时见正德小小年纪,竟能将一年前的一篇奏文半字不减的说出来,也有些讶异。
“太傅,当时朕年少无知,还曾发怒讥讽朝臣说原来只要把朝中大事交给内阁全权处理,便不会发生天灾惩戒了。原来朕登基不过四个月便令天下人失望了。倒不知是天下人失望还是谢迁刘健失望朕不曾像父皇一般事他们如孝子?”
李东阳背脊生寒,忙道:“陛下折煞老臣了,陛下是君父,诸臣岂敢要陛下事之如孝子。”
正德却一笑道:“无妨,反正朕只认父皇一人为父,别人想要朕当孝子也不可能的。”
李东阳额头有汗。
“太傅,既然朝中大小事情皆有内阁参详,那么朕这个做皇帝的不就正好可以出去走走看看了吗?”正德说到此把身子转向李东阳,与他对视,微微一笑缓声道:“太傅,你是希望朕坐镇紫禁城亲自处理政务,还是希望政无大小咨之内阁参详啊?”
“陛下,此去湖广遥远,若是路上有个闪失?”李东阳只能这样说。他为人向来谦和,不是像刘健谢迁那样可以据理力争的性子。
“无妨,我让钟信陪朕去就是,太傅别人不信,还不信他吗?”
李东阳彻底无话。正德一笑对钟信道:“皇叔,你那徒弟石勇是兴王的女婿对吧?”
钟信点头。
“那朕就让他们小两口也随朕一起去湖广,再把周昂带上。高玉,你去准备一下。”
“是,陛下。”高玉应道。
正德望向赵良,面色一正道:“京畿的安全就靠你啦。朕委你重任,必要时可同时调动锦衣卫和东缉事厂。传朕旨意要各地镇守太监,守备太监,锦衣卫,东厂厂卫严密究查各宗室藩王动静,随时向太傅及朕奏报。各地巡按御使尤其是巡按云贵川一带的御使须严防有土官趁势作乱,必要时神机营亦由你调用。”
“臣遵旨。”赵良叩首接旨。
“刘瑾来了吗?”正德又问。
“陛下,臣在此。”一直守候在殿外的神机营中军二司内官监太监刘瑾及时出现应声。
“你率神机营五千兵,好好辅佐赵良。”
“臣遵旨。”
旨意拟下,正德看过之后首肯,盖下宝印,由赵良收着。
“马永成在吗?”正德再问。
“陛下,臣在殿外侯旨。”大太监马永成进殿跪拜行礼。
“马永成,朕离京之后,京中安防之事就全权交给赵良负责,东缉事厂便由你暂代掌管。你须得好生辅助,若有推搪抢功之处,朕回来就剥了你的皮。”正德淡淡道。
马永成吓得低首,连称遵旨。
正德环视众人一眼,道:“朕离京之事,只许你们知晓,若有泄露,你们最好在朕回京之前自裁。朕管不了大小政务,要你们的命还是能做到。”
李东阳、赵良、刘瑾,马永成统统下跪,皆称遵旨,绝不泄露行踪。
正德展颜一笑,挥袖让四人先行下去,握着钟信的手道:“叔叔也好久不曾离京了吧,快快收拾行装,随朕出京。”
钟信在芸娘逝后就一直随石勇居住,虽然还是东厂督主,但大小事早就交由马永成去办了。正德让宗人府以京安郡主俸禄例供奉钟信。对于钟信来说,身边有亦领哈和撒哈答服侍,又有石勇孝顺,又不用管东厂诸事,每日只是修习武功,倒也舒服自在。
钟信见正德有些兴奋,轻声道:“陛下,臣这就回去准备。”
正德点头:“朕去向皇后辞行。”
高玉一听,忙道:“陛下不是要保秘行踪么?怎可又多一人知之?”
“皇后不怕。”正德笑道。
高玉不语,随正德前往皇后寝宫。
皇后已就寝,正德突然深夜到来,令她吃惊。正德倒是如实相告,皇后为之担忧,握着他的手不忍离。
正德抚手笑道:“皇后,朕此去安陆,你想让朕为你带甚好玩物事回京?”
“陛下平安归来就好。”
“真的不想要何物?”
皇后温柔一笑道:“听说湖广之地号称九头鸟,陛下难道能为臣妾带回一只九头鸟?”
正德拊掌大笑:“皇后想要九头鸟,朕就为皇后带来。”复握着皇后的手,暖声道:“朕离京在外,皇后务必替朕孝敬皇太后,太皇太后。若宫中有事,须时时寻锦衣卫指挥使赵良商议定夺。”
“陛下放心去,臣妾即为中宫,这宫禁之地臣妾自当尽心顾之。”
正德点头,与高玉,钟信直接出宫去到石勇家中,宣周昂和石勇一起启程,顺便让石勇带着妻子去湖广拜会岳父。临行之前,正德还特意派遣阎群儿前往定州,宣唐宋四兄妹直接前往湖广安陆候援。就在正德即将前行之时,李东阳急送来户部奏折,原来户部再次请旨铸造铜钱,以解宝钞流通混乱,铜币短缺之苦。
正德再次否决了户部的奏折。
从前的东宫十侍卫现在的大内侍卫,依然先行开道前往湖广安陆。正德,高玉,钟信,周昂,石勇及其妻朱宁儿俱骑八百里快马连夜离开京城。石勇怕妻子身子弱受不得惊,全程同骑一马贴心照顾。狂奔了一日下来,换了四批快马,直到夜色已暮。钟信怕正德疲累,就让高玉、周昂寻客栈入住,石勇扶妻子入内歇息。大家用过晚膳,高玉自服侍正德去了。石勇既要照顾妻子,又不忘孝顺钟信,倒是最晚一个才歇息。石勇去到饭厅,想喝杯酒散散乏再去歇息,不想饭厅当中,先坐着周昂。石勇看周昂面前一碟牛肉,一壶酒,慢斟慢饮,倒仿佛有些落寞。
“一个人在此喝闷酒?”石勇笑着坐在周昂对面道。
周昂微微一笑:“你呢?”
“有些累,想喝点酒解解乏。”石勇笑道。
“这一年,苦不苦?”周昂道。
“你指何事?”
周昂看了他一眼道:“听邵太妃宫里人说,你还不曾与宁儿圆房。”
石勇一笑道:“那些太监宫女就是八卦,宁儿虽然身子弱些,也不致于弱到连跟我圆房都不行。只是受孕有些难,邵太妃急得很,天天叫太医送大补药给宁儿。宁儿虚不受补,哪里吃得了,就又都送回去,这么来回几次,便被人嚼舌根乱传。”
“原来如此。”
“不过德官离京之前,教了宁儿一套强身之法,想必有用。今日宁儿与我共奔一日,虽仍十分疲累,却不似往日那般困乏,想必是有效。”石勇欣喜道。
“德官出京。”周昂慨叹:“此次是再不回来了吧。”
“是啊,德官说自己也老了,奔波大半生也该好好歇息。”
周昂想起李龙,喃喃道:“德官一家忠良。她为孝庙奉献半生,如今又把儿子献给了陛下。”
“说起李龙,我听邵太妃宫里人说,他还真是自小就许了给陛下当内助的。如此看来他和陛下还算是青梅竹马呢。”
周昂看着石勇,缓声道:“你这一年常出入邵太妃宫中,可有听到一些关于陛下的流言蜚语?”
“你是指陛下和高玉?这经已不是宫中的流言蜚语了,锦衣卫厂卫都在传,”石勇笑道:“因着这事高玉还被国舅爷打过呢。”
“有这事,我却不知?”
“你当然不知,我在宫里看到的,就在皇后宫里。皇后不是有四个哥哥么,那日他们齐齐进宫向皇后请安,高玉过去送陛下的赏赐,国舅爷照着高玉的脸就狠抽了一记,当时半边脸就肿了。”
“你不是去邵太妃宫中吗,怎么又去皇后宫里了?”
“那天正好是皇后生辰,我进宫了能不去向皇后请安吗?打了脸还不解恨,硬是当场让皇后宫中的侍卫抓着摁在地上打了几十板子。”
“你没去救他?”
“我怎么敢在皇后宫中救人啊,再说陛下都没出声。”
“陛下也在?”
“皇后生辰陛下能不来吗?陛下就这样看着四个国舅爷打高玉替皇后出气。”
周昂沉默良久,叹息道:“做佞臣能有甚好下场,高玉也是自找的。”
“不过也奇怪,我事后去看望高玉,他倒完全没有怨艾,反而说皇后好可怜,就权当替陛下补偿她。”
“替陛下补偿她?”周昂微微敛眉,喃喃低语。
“哎,不说了,不说了,进得宫多,我这嘴也碎了,宫中事不可语啊。”石勇摇手,自喝了三杯酒起身道:“我上去将息了,你也早点将息吧。”
周昂轻轻点头,看着石勇离开。
石勇走到楼梯口,忽停步回首望着周昂道:“此次陛下召唐诗宋词前往湖广,只怕你也要整理整理自己的事情。”
周昂看了石勇一眼,缓缓道:“陛下调他们兄妹四人去湖广是为国事。”
石勇笑道:“可是男儿汉总是要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方好,虽则宁儿体质弱,可是我与她成婚之后,却也发现不少乐趣。你老拖着她们又不肯与她们在一起,不也是害了她们。”
“那她们干脆易嫁不就好了,宋词嫁给唐行简,唐诗嫁给宋居易。”
石勇愣了一下,拊掌而笑:“你这办法好呢,下次见着唐宋二位大哥,不妨如此提议。”
周昂摇首一笑,也大饮三杯,起身道:“一起上去吧。”
石勇点头,与周昂一起回房歇息去了。晚上歇息一宿,第二日继续启程,如此交替四日,第五日凌晨便到了安陆州,此时城门还未开,正德等不了,众人便弃马飞跃城墙而入。石勇这一年跟周昂用心习学轻功倒也有成,抱着妻子与其他人一起跃城而入。宁儿温柔似水望着石勇,贴在他身上仿似藤萝。
进了城门正德就直奔兴王府。钟信道:“陛下,要不要通报一下。”
正德神色一凛:“通报甚,我便是要杀他个措手不及,看他到底如何造反?”
“陛下,也可能是诬告。”钟信到底还是担心这个弟弟,轻声道。
正德淡笑:“那就更要闯一闯知个端详。”
钟信便不再言,吩咐周昂和石勇去会合东宫十侍卫,自己和高玉保护正德入兴王府。王府各处都漆黑一片,只有一处还亮着微弱的光,那里居然就是兴王居处。
正德轻轻一笑道:“莫非皇叔夙夜不眠,想着怎么谋夺朕的江山?”
钟信低声道:“陛下,兴王不是那种有野心的人。”
正德瞧了钟信一眼道:“叔叔,你跟你这个异母弟弟不过就是喝一杯酒的情意吧,倒就替他说话呢。”
钟信内心咯噔一下,不好再言。
“高玉,踹门。”正德笑道。
“陛下,是踹门吗?”高玉以为自己听错了,追问了一句。
正德点头笑延:“对,踹门,愈大声愈好。”
高玉便先后退两步,再猛地上前一脚将大门咣当一声踹开。正德跨步而进,钟信小心跟随。里面竟没有传出慌乱之声,而是从红纱暖帐中传来的颠鸾倒凤之声。三人转过屏风,那暖帐中突然射出一人,正德眼前已是寒光一闪。钟信沉喝一声,手中银针便要射出,忽听娇声一笑,正德眼前寒光收回,那人便立在三人面前。竟是王纯,长发及腰,赤裸身体立在三人面前。
“纯儿,莫被人看了,莫被人看了。”床内男子居然也不惊怕,拿了一件里衣奔了过来给王纯披上,自己却也还是赤条条的。
正德‘卟哧’一笑:“皇叔好温柔。”
兴王转头一看,竟见正德就在眼前,先是一呆就吓得扑通一声跪在正德面前,颤声道:“陛下怎会来湖北?”
“皇叔,不必惊怕,抬起头来。”
兴王抬起头,正德那双眼却向他下体望去,复望向高玉笑道:“想不到他这物居然比你的还粗长,难怪纯姑姑要来找他寻欢儿。”
高玉抿唇不语。
正德望向已穿好衣服的王纯,笑道:“如此深夜还要在此寻欢,不怕他家那母老虎?”
王纯嘤嘤笑了两声,冷冷道:“她要敢惹我,我便一刀结果了她。”
兴王一听,忙望向王纯道:“纯儿不可,王妃断不敢惹你的。”
王纯又笑,将兴王拉起来道:“我也没说真要杀啊,你便这般心痛她?”
“只要纯儿不为难她,我便做甚都愿意的。”
“这安陆州小小藩府你都不舍得放弃,还说做甚都愿意。也用不着你愿意,我也不缺你一个。”王纯淡笑道:“不过是路过安陆来望望你,顺便欢乐欢乐而已。陛下在此,你还是快去穿了衣服,免得他有借口说你君前失仪,借机削藩。”
正德一笑,挽袖道:“姑姑这心果然向着皇叔。”
“到底与他有一日夫妻之恩,一日夫妻百日恩,还是要惦记惦记的。陛下是为兴王与安王事到湖广的吧?”王纯问。
“姑姑倒是很清楚明白。”正德淡笑道:“不过我日夜兼程赶到湖广,要先将息将息方好。”
“那是安王的事,与兴王无关。”王纯道。
正德眼光一凛,冷冷道:“无关有关,不是你说了算。”
王纯看了正德一眼,笑道:“你登基一年,倒颇有帝皇之风了。”
“不及姑姑风流一如往昔。”
“我曾去找过安王,那人迷信天命,身边有一神汉相帮,自以为可以取而代之成为皇帝,是我叫兴王代为参本送上京师的。”
“他也参了兴王一本,而兴王身边也有你这巫山神女相帮。”正德半句不让。
王纯只得笑笑,望向钟信:“陛下如此威严,你和他相处定是十分艰难吧?”
“我很好,你不必担心。”钟信木无表情道。
王纯耸耸肩:“不说了,我也累了,须得将息一会,你们随意,不必理我。”
兴王此时已穿好礼服,重新跪到正德面前:“请陛下恕臣失仪之罪。陛下前来安陆……”
正德把袖一拂:“朕就是来看看皇叔过得好不好?皇叔老当益壮,朕也甚是欣慰。”说完转身就走。
兴王惶恐:“陛下要去何处,且就在王府住下吧?”
“不必了,朕自有住处。”正德甩袖而去。
钟信跟随而去。
兴王起身握住钟信的手,惶惶道:“兄长,陛下他?”
王纯轻握兴王的手道:“让他去吧,莫为难他。”
兴王看了王纯一眼,轻叹一声放开手。正德一行在安陆州郡府衙落脚,上午将息半宿之后,邢缨、张鸾和李龙也过来向皇帝请安。正德留下李龙赐座,邢缨和张鸾便转去看望钟信。
“你的差办得怎样?”正德问李龙。
李龙微微一笑:“还不曾办。”
正德看向李龙。
“我们从京城到安陆走了十天才到,刚到此处便在民间听到关于安王和兴王的流言,我和邢公公就去了安化一趟,张少卿则留在安陆调查,随后派人八百里快马把秘报送入京师。你们来得倒是快,更想不到陛下会亲自到此。”李龙微笑答。
“我在京中无甚事做,且就四处走走。”正德淡笑道。
“陛下不必过于担心安王和兴王之事。”
“兴王是朕的亲皇叔,见面虽少却也多少知他性情。安王此人?”
“安王是太祖高皇帝第十六子庆靖王朱栴的后人,此人向来迷信巫女神汉,常常在王府兴巫舞昼夜不歇。”
“就这些?”
李龙一笑:“那倒不是。臣在安王府还见到周昂。”
正德双眼一瞪:“胡说,周昂一直随朕在京师,如何能在安化见到他?”
“甫一见到臣也吓了一跳,那人长得与周昂甚是相似,连名字都一样。”
“这世间真有如此相似之人?”
“其实细看并不相似。”
“为何?”
“气度不同,年龄也大些,细看下去便无一丝相似。”
正德看了李龙一眼,道:“你为何特意提到这个人?”
“那人现下是安王极力拢络之人。”
“拢络他作甚?他是何人?”
“他是安化都指挥使。”
正德微敛眉:“藩王勾结武官?”
“臣还没有查到证据,不过安王府确实有些江湖异士走动。”
“识得否?”
李龙摇头。
“安化镇守太监李增在做甚?”
“此人倒无甚动静,每日只是如寻常一般出入府衙。”
正德吟思半晌,缓声道:“看来朕须得向安化派驻总兵官和巡抚。”
“陛下,若派了总兵官和巡抚,会不会打草惊蛇?”
正德淡淡一笑:“安王若无背叛之心,怕什么总兵和巡抚?安王若有背叛之心,岂不正好引蛇出洞?”
李龙看了正德一眼,道:“那陛下准备派谁过去充任总兵和巡抚?”
正德哈哈一笑:“就把兴王属地安陆的都指挥使姜汉派过去充任安化总兵。至于巡抚吗?现在湖广巡抚是何人?”
“是兵部少卿安惟学。”
“好,高玉,传旨安惟学,即去安化。”
“陛下,那安陆的都指挥使由谁暂代?”李龙又问。
“石勇不正好带朱宁儿回娘家么,就由他暂代,想必兴王不会有异议。”正德笑着看了高玉一眼道:“你顺便也去向石勇传朕旨意。”
“臣马上去。”高玉领旨出门。
“皇叔随朕过来的,你去给他请个安吧。”正德说。
“是。”李龙起身。
正德笑道:“你倒是说走就走,便没有别的事儿?”
李龙看了正德一眼,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正德:“您大婚之日,我却没有送礼。现在补送应当还来得及。这颗红宝石原是在定州得的,现在就送给您当贺礼吧。”
正德看那块红宝石,切割成心型,用黄金包裹镶嵌其中做成吊坠,正德抬头问李龙:“这吊坠要如何用?”
“陛下若想送给皇后,可以配一条金链子。若想留给自己,可镶在皇冠上。”
“皇后让我为她带九头鸟回京去,若是寻不着九头鸟,用这宝石抵数怕也不错。”正德看着红宝石笑道。
“陛下,臣过去给督主请安。”李龙淡淡一笑,躬身道。
正德挥手让他去,低头看着手中的红宝石,璀璨夺目,一望可知是天下至宝。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把宝石握在手心里。
李龙去见钟信,钟信指着邢缨道:“李龙,邢缨说他在安化见到周昂。”
“我说的是真的,督主如何不信?”邢缨不悦叫道。
张鸾微笑,拉了邢缨一下。邢缨横了他一眼道:“你也不信?”
“信也要核实,这便是查案的惯例。”张鸾慢条斯理道。
“禀督主,安化州都指挥使不但名字与周昂相同,容貌亦有七分相似。臣初见之时也着实吓到了。”李龙说。
“原来这世间真有相像之人。”钟信轻叹一声道:“依你们三人所查,这安王、兴王是否真要谋反?是一王谋反还是两王共谋?”
“自然是一王谋反,若是两王共谋,怎么可能会互相上奏折攻击对方谋反?”邢缨即道。
张鸾微微笑道:“亦可能两王各自谋夺天下,却又同时思疑对方会忠心于陛下,是以皆想先下手为强告倒对方以图渔利。”
钟信看向张鸾。
“安王封地我不曾去,但兴王这边颇有些古怪。”张鸾道。
邢缨和李龙都望向张鸾。
“兴王妃蒋氏也有请巫女神婆在王府中设坛祈福,据说与在安王府出没的是同一批巫女神婆。”
“王妃为何要这般做?”邢缨追问。
“据说王妃一直在求子。”张鸾说话一直都慢条斯理:“兴王的长子在孝庙十三年出生,只活了五日。今年四月份王妃生下的又是个女儿,是以王妃一直在向上苍求子。”
“哦,原来如此。嫡子只活了五日,也是可怜。”邢缨叹息道。
“便是如此?”钟信似不以为然地问。
李龙缓声道:“督主,事关谋逆大罪,属下以为不可掉以轻心。”
钟信轻声道:“陛下如何说?”
“陛下调安陆州都指挥使姜汉到安化州担任总兵,安陆州都指挥一职暂由石勇接任。”李龙说。
钟信、邢缨和张鸾都眉头一挑,均明白正德已开始对两王同时动手,只是才到安陆是否下手太快?三人久历朝政难免持重,对正德如此迅速皆有些疑惑。
门外传来石勇的声音:“督主,您可起身了?”
邢缨大声笑道:“他早就起来了,勇儿,你进来吧,昂儿在吗?”
“昂儿在。”周昂温柔的声音传来。
邢缨看向李龙笑道:“声音倒不一样。”
话音落处,石勇和周昂已进来,同时向钟信、邢缨,张鸾请安,亦都望向李龙道:“你回来了。”
李龙点头。
邢缨笑道:“昂儿,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周昂不解邢缨为何如此,不过还是走到他面前。邢缨将他上下打量,还特意细看了他的面容好几回,长叹一声道:“为何看似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却令人心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之感。”
“东施效颦?”李龙道。
邢缨忽地抽出凤头短刀,曲指一弹刀刃铮鸣作响,双指一抹刀刃,那如丝凤眼掠过一丝冷媚杀意,道:“想即刻杀掉那人免他污了昂儿如玉容颜。”
张鸾望着邢缨,不屑道:“你这人何时都喜杀好狠,也不知你这断了是非根的太监何来如此大杀意?”
邢缨凤头短刀倏忽一转便搁在张鸾脖颈处,冷冷道:“便是断了子孙根,杀意才大,你不服?”
李龙、石勇、周昂都吓了一跳,但钟信却视若无睹,想必平日两人便是如此相处,他都习惯了。
果然张鸾举手拨开邢缨的刀,向钟信道:“督主,依臣下之见,便由邢缨、石勇和我留在安陆,周昂和李龙前往安化如何?”
“陛下临行前还派人前往定州宣唐宋四兄妹到安陆,想必也快到了。”周昂缓声道。
“督主,您会留在安陆州?”石勇问。
钟信看向石勇。
“陛下要我暂代安陆都指挥使一职,我希望您也能留在安陆。”石勇说。
钟信沉吟半晌道:“人员分派都由陛下作主。”
门外有人通报:“督主,兴王殿下来了,陛下请您过去,其他人也都过去。”
钟信轻点头,石勇跨步过去扶住他,替他应答:“知道了,督主这就过去。”
众人一起去到正德所居之处,里面兴王与王妃蒋氏正在向正德请安,周昂在外却看到屋顶上坐着王纯,一怔停步。王纯看到他,微微一笑向他招手。
周昂向屋内看了一眼,飞身跃上屋顶,面对着王纯:“你怎会在此?”
王纯懒懒道:“来看杬弟。”
周昂怔了一下才明白王纯说的是兴王。王纯是固安郡主的女儿,固安郡主是成化爷的亲堂妹,王纯和兴王居然还是不出五服之内的至亲,皆是宣庙一支的血脉。
周昂沉默一会,缓声道:“他呢?”
王纯笑了笑;“他回云南了。”
“回云南了?”
“听说大藤族族长率族人袭击了点苍山,他回去救人去了。”
“大藤族?”
“十六年前令四师兄周义折戟沉沙的大藤族卷土重来,袭击点苍山。”
“大藤族当年谋逆造反被朝廷发兵平定,余孽逃亡,却为何现如今袭击点苍派?”周昂缓声道。
王纯一笑,看着周昂道:“大藤族与你们周家的关系,你应当知道。”
周昂缓缓点头:“知是知道,但并不甚详。”
“按理说大藤族也无理由袭击点苍山。但你们周家皆是点苍派出身,当年四师兄率兵征剿大藤族,结果却闹得大藤族族败人亡、二师伯下落不明,生死难测,自己亦身残名埋,真正两败俱伤。他当年无论在江湖还是在兵部都算是风流倜傥,前途无量的少年英雄,若无此战,至少现在也是雄据一方的都指挥使甚至总兵官了,何须做个受人轻蔑嘲笑的镇守太监隐忍收藏,当真是一步错便坠落轮回了。”
周昂沉默良久方道:“ 我倒并不知叔叔是因此身残。”
“这些江湖恩怨你不知也好,四师兄一直希望你做锦衣卫的。”
“你到安陆州当真只是为了看看兴王?”周昂再问。
王纯笑着反问:“不是为了看看兴王,还有何事?”
周昂若有所思道:“你也是传武堂弟子,终归舍不下这太祖传下来的江山落入他人之手。”
王纯却冷笑:“安王和兴王亦是太祖子孙,落入他手又何妨。我一个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不能出入朝阁,为将为臣的弱女子能做甚?”
周昂破声而笑。
“你笑甚?”王纯倒有点意外。
“原来你这心倒甚大,居然还想着出将入相,我都不曾这般想。”周昂轻吸一口气,笑道。
王纯眉目流转,巧笑顾盼,周昂半边身都酥掉了,赶紧转身道:“陛下就在屋里,你也快下去吧。”说完就跃下地去,转身奔入屋内,正好赶上最后一个给正德和兴王请安。兴王看到周昂,不禁一愣。他的神情没有瞒过正德、钟信、李龙、邢缨、张鸾的眼睛。
正德微微一笑,向着石勇道:“宁儿呢,还不快带来见父亲。”
兴王一喜望向石勇:“宁儿也来了?”
石勇躬身答:“是,岳丈大人,陛下许我夫妻俩来安陆省亲。”
“快快唤来。”兴王喜道。
“是。”石勇转身奔出。
李龙扫了兴王妃一眼,见她略微皱眉,似乎并不欢迎宁儿回安陆的模样。王妃霸道,兴王软懦之流言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强势的安王,强势的兴王妃,同用一班巫女神婆,祸事啊。
宁儿过来向父亲请安,却异常坚定的没有向王妃叩首,众人都不禁有些愕然,石勇亦不曾想妻子竟会如此行事,颇为不解望着她。兴王妃面色愠怒,只是耽于正德在堂,不好发作。
兴王略为尴尬,挽着宁儿的手,温言道:“我儿这一路到来,可好?”
“谢爹爹挂心,宁儿有夫君在旁保护,好得很。”这一声答得干脆,石勇听了都吓了一跳,在家中宁儿从不曾如此高声对他说话,向来是温声细语。正德却是玩味的一笑,这皇家秘辛,自然是他知道得最清楚。兴王向正德叩首,请正德务必到王府一趟,为他接风洗尘。
正德笑道:“朕今晨走得太急,吓到皇叔了吧?也好,纵然是藩王谋反,这日子也总得过,朕这般急切,反倒有失帝王之仪啊。且就随皇叔吧。”
“谢陛下,请陛下随臣去。”兴王叩首谢恩。
兴王府摆宴招待众人,宴后女眷入后院歇息,其他人都去戏园子看戏去。那戏台上花旦水袖如流云,面目流盼生辉在吟唱,邢缨看得呆掉竟站了起身。张鸾看他如此失仪,轻轻扯他衣袖。钟信对台上的戏毫无心思,微闭双目冥想。
“阿琚,是不是你,阿琚,是不是你?”邢缨突然飞身跃上舞台,握着花旦的手急叫。
花旦花容失色,惊慌躲避,邢缨伸手去抹花旦脸上的粉彩,想要看花旦的真面目。猝然,破空中一枝利箭,射向邢缨后背。
钟信身体骤然跃起,伸指一夹,那破空之箭便被他二指夹住。回首向外厉喝一声:“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王府放箭?”
这一声喊吓得兴王心胆俱裂,高玉、李龙急护住正德,周昂和石勇已追了出去,张鸾疾飞至舞台将邢缨挡在身后,警惕地看着戏园之外。
“啊。”张鸾身后忽传出邢缨一声惨叫,那花旦竟趁众人心思皆向外之时取头上凤钗,奋力刺入邢缨心口,旋即向后疾退长笑而去,却是清脆男音。
张鸾惊而扶住邢缨,急为他点穴止血。钟信想要追,兴王一把拉住他的手,面无血色的看着他,一脸惊惶。钟信心一软,停下身形。
“朱祐杬。”两人身后传来正德冷冷的声音。
兴王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地,叩头如蒜:“陛下,臣冤枉,臣冤枉,臣绝无加害陛下之意,适才之事臣当真不知晓,陛下,请您务必相信臣。”
周昂和石勇奔回来,齐声道:“陛下,不曾见人。”
正德淡淡道:“这定是有备而来,你们自然寻不着人。”复把眼望向兴王,兴王哪敢抬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钟信于心不忍,向正德道:“陛下?”
正德把手一挥,打断他的话:“叔叔,你和石勇留在安陆州,兴王府的事由你去查,安王那边就由李龙和周昂去查。待唐宋四兄妹到得安陆,一并拨去安化。”
张鸾扶着邢缨过来,邢缨面色苍白,胸口还插着那根凤钗,直没入柄,看来受伤不轻。
“王府御医何在?”正德突然沉喝一声,谁都听得出他在尽力压抑自己的怒气。
李龙闪身便到正德身边,将他的手紧握,温柔道:“陛下,且先回去将息一会。”
正德看了李龙一眼,缓缓松了一口气,看向兴王,冷冷道:“皇叔,朕就在你的王府住下。”
兴王哪敢不从,急唤来王府主薄,要他安排众人食宿事宜,更加派人手在王府巡逻护卫。
王府御医过来救治已躺在床上的邢缨,张鸾替他拔出胸口的凤钗就要放在桌上,邢缨却道:“给我。”
张鸾将凤钗递给他,邢缨仔细看着说:“这凤钗的确是阿琚的。他当年登台唱《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之时,因苦恼贵妃无相配之凤钗,唱起戏来不趁手,我特意叫人为他打制的。阿琚非常喜欢,他离开京城随二师兄,三师兄浪迹天涯之时都是带在身边的。”
钟信听邢缨这么一说,眉目间也微有愕意,只是依然没有言语。
邢缨抓着凤钗指着钟信激动道:“阿琚当年独自一人去小塘池底查南宫世家,害你受了这许多苦。这许多年过去了,你偏不肯原谅他。这可好了,阿琚定是被人害了,不然这枝凤钗绝不会落入他人手。”
“邢缨,适才那花旦一脸粉彩,都看不出真面目,或许就是你所说的阿琚也不定。”张鸾不想钟信为难,就说。
“你少乱说,阿琚怎会害我,我与他又不是不相识。”邢缨推开张鸾怒道。
“好了,都不要说了,让御医诊治为好。”正德见邢缨发怒,知他性情冲动,就出言制止。
皇帝都开了口,邢缨不好再说什么,只恨恨瞪了张鸾一眼,不再理他。
御医仔细检查了邢缨的伤口,对正德道:“陛下,幸亏刺得不深,不曾伤到心脉,静养几日便好。”
正德点头,对张鸾道:“这几日你就陪着他。”
“是,陛下。”
“各自散去吧,朕也累了。”正德叹息道。
兴王立刻过来:“臣送陛下前去将息。”
正德看了兴王一眼,欲言又止,点点头。高玉却有些担心,想要拦住兴王。正德一笑道:“高玉,不妨事,我们这么多人在,就算他要害我,也不会急于此时。我与兴王是至亲叔侄,有些家常倒是可以唠嗑唠嗑。”
“陛下言之有理,臣莽撞了。”高玉恭谨退下。
正德伸手一握兴王隔衣手腕,大步而去。高玉紧随其后,看他叔侄二人进了客房,自己在门外守候。石勇请钟信去客房歇息,钟信看了邢缨一眼,走了。
周昂也和李龙离开,想起邢缨的话有些奇怪,就问李龙:“适才刑监丞为何对着我说这世间有如此相似的两人,难道在这安陆之地有人似我?”
李龙笑道:“不是在安陆,是在安化有人似你,连姓氏名字都一样。”
周昂停步瞪着李龙。
“你瞪着我作甚?你若不信,我目今带你去看就是。”
“不必,待陛下有主张不迟。”
李龙微微一笑,轻点头。
“你来安陆非因二王谋逆来的吧?”周昂问。
李龙点头。
“那为何事而来?”
“为一民间冤案而来。”
“事情可了结?”
“还不曾问案。”
周昂看了李龙一眼:“因二王谋逆?”
李龙点头。
“今日无事,要不要我随你去问问案?”
“也好,有你在,事情应该能了结得快。”
二人便前往安陆郡衙门,先看卷宗了解案情。
“犯人潘书伦,受害者李志亮是其姑父。”周昂取笔一边看卷宗,一边写下他认为重要的信息,入京年半有余,周昂已形成遇案提笔将加害人和受害人分两边辑录的习惯。
李龙取出两张画像递给周昂:“左边是潘书伦画像,右边是李志亮画像。”
周昂仔细看过,用镇纸分压在两边。
“潘书伦向官府告发李志亮是盗贼,但在官府出发缉拿李志亮之前,潘书伦已将其杀死,官府缉拿的是潘书伦。”
“潘书伦向官府陈述为何杀人之时,是说李志亮想要连夜潜逃,他因此为国除贼,但是安陆郡守翁理似乎不认可潘书伦的陈述。”周昂一边翻看供状一边说。
“不错。案子交到安陆郡守翁理手中,翁大尹笔拟论斩。本要秋后行刑,但是潘家人上京到大理寺申冤,大理寺寺副傅习接案,认为潘书伦杀贼有功,论斩有冤,拟复议。都察院逐定三司会查。由我以锦衣卫,邢监丞以东厂,张少卿以大理寺之名前来安陆复查。”
‘潘书伦是否有冤,取决于他的姑父李志亮是否真是盗贼。”周昂一边说一边查找卷宗:“安陆郡过去的刑卷中可有提到李志亮曾犯事?”
“这事找刑名师爷来问一下就知道了。”
周昂一页页翻看案卷,指着一张中的内容说道:“这里有记载,李志亮是良人,这也是安陆郡守翁理判潘书伦诬告的重要依据吧?”
“一世为盗若能不被发觉便是良人。”李龙笑道。
周昂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不相信他?”
“信不信不重要,有证供才重要。”
“对潘书伦最不利的是李家人告他伪造文书侵吞李家财产,这一点连他的姑姑都指证他。”
李龙从案卷中抽出两份文书,同样一左一右放在周昂面前:“左边是潘书伦伪造的文书,右边是李志亮亲手书写的文书,虽然表面看字迹颇为相似,但稍有书法根基的还是能看到有所不同,最重要的是印鉴,虽然都是李志亮印四个字,可是一个是楷书,一个却是隶书所印,而李志亮平时的文书都是用隶书印,安陆郡守翁理由此确定他伪造文书,有诬杀他人嫌疑。”
“这文书确实是个自相矛盾的证物,是潘书伦被捕之后从他家中搜得。若李志亮是盗贼,官府剿之,家产会充公,这文书根本无用。多半是他想要谋夺家产伪造文书,李志亮不从,潘书伦急而杀之诬之为盗。”
“他情急自保,忘记销毁文书,文书反成证据。”
“如此确凿证据,为何大理寺傅习还认为他有冤?”
“或许是因为即使潘书伦伪造文书,也不能说明李志亮不是盗贼,若杀贼有功,最多也就是徒刑,断不至于论斩。”
周昂起身道:“我和你重去李家看一看如何?”
李龙一笑:“好啊。”
两人起身前往安陆郡监狱提审潘书伦。这边厢兴王陪同正德回客房将息。正德见兴王局促,就笑道:“皇叔不必拘谨,坐吧。”
“谢陛下,陛下坐。”兴王躬身道。
正德淡淡一笑径自坐在床上,兴王这才敢在旁边坐下。
皇叔目今多大了?”正德笑问。
“回陛下,臣是成化十二年生人,目今三十有一了。”
“朕的父皇是成化六年所生,信叔叔是成化九年所生,你们三兄弟倒是各自相差了三年。”
“是。”
“朕的亲叔叔不少,但是真正有所来往的倒也没几个,此次前来安陆,皇叔与朕要好好亲近亲近。”
兴王额头冒汗,也不知正德何意。
正德一笑道:“叔叔是怎么跟纯姑姑勾搭上的啊?”
“陛下,臣不敢,臣绝对没有勾引纯儿。”兴王低语,额头直冒冷汗。
“那么是纯姑姑勾搭你喽?”
“这?”兴王不语。
正德眼光微冷:“朝廷明令不许嫖娼呷妓,于是皇叔色心难抑勾引宗室女?”
兴王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急道:“陛下明鉴,臣绝无此心。臣,臣只是,只是……”
“只是如何?”正德追问,目光微凛。
兴王虽然慌乱,最终俯首于地:“臣该死,臣不该勾引纯儿,求陛下不要责罚纯儿,一切由臣承担。”
正德目中微露欣赏之色,轻笑道:“皇叔不必多礼,起来吧,朕不过好奇,问一问而已。”
兴王哪敢起身,早吓得双腿发软了。
正德也不再劝,只是笑道:“皇叔有几名子女啊?”
“臣婚后生有一子三女,夭折了一子一女,于此仅有两女在世。宁儿因是臣与她人所生,其母并非臣之妾侍,因此不曾记在宗谱上,实有三女在世。”
正德有些怜悯地看着兴王,叹息道:“皇叔原来无后啊。”
兴王也为之黯然:“臣不孝。”
正德忽笑出声:“皇叔少壮之年,还可努力努力。”
兴王听正德突然笑出声,面上一红,不敢再言语。
“幼女是今年四月生的吧?”
“是。”
“可曾赐名?”
“还不曾赐名。”
“为何?”
“京里一直在忙着陛下大婚之事,宗人府就将各藩属宗室事务延后了。”
“哦,原来如此。那就由朕为她赐名吧,她是何人所生?”
“是臣王妃蒋氏所生。”
正德略有所思,缓声道:“蒋妃所生一子一女皆亡,甚是可怜,皇叔这个孩子朕就赐名永福吧。”
“谢陛下厚恩。”兴王深深叩首:“臣感激涕零。”
“感激涕零还要谋逆害朕?”正德突然就冷声道。
兴王赫然抬首:“臣真正冤枉,请陛下明鉴。”
正德微微一笑,眼光发冷不置可否。
“乖乖皇帝侄儿,你不要老是吓杬弟可好?他那点胆儿经不得吓。”屋顶上,传来王纯的调笑。
“如此胆小之人,纯姑姑你是如何看中的呢?”正德抬头笑道。
王纯吃吃笑:“还不就是贪他生在皇室,却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纯良。年少时曾想叫他一起游历江湖来着,可是他因着自己是藩王不能乱跑,硬是哭着把我送走了。哎,冤家啊。”
“纯儿,是我对不住你。”兴王内疚道。
“是我自找的,与你不相干。当年是我勾引你在先,你又比我小四岁,如何有胆量跟我游历江湖。这些年我过得很好,游历江湖挑战各大门派掌门,十分快活。”
“皇叔,当年可曾想过与纯姑姑成婚?”正德问。
兴王长叹一声道:“我们是英庙一脉,不能与景帝后人有任何瓜葛。这是皇爷爷临死前的遗旨。”
正德看了兴王一眼,冷笑讥道:“皇叔即能翻云覆雨又能忠孝两全,真正是个情义兼顾的好男儿。”
“乖侄儿,你也别讥他,你以为你就能摆脱皇室束缚放纵不羁的过一生?过得个三、五年,莫说皇室繁文缛节束缚,满朝文武大臣就能把你磨圆。”王纯笑道。
正德低头看兴王,伸手抬起他的下颌,饶有趣味地笑问:“皇叔,你说朕会不会如纯姑姑所说,被满朝文武大臣搓圆磨扁了?”
兴王见正德眼神变幻莫测,时冷时热,心下亦是又惊又骇,忙向后退了几步连连叩首,却不敢说话。
正德拂袖直身,面无表情道:“朕累了,你出去吧。高玉。”
高玉推门而入:“陛下。”
“替朕更衣。”
“是,陛下。”
高玉过来扶着兴王,送他出门,然后把门关上插上门闩。王纯在院外飞身落下,扶住双膝都跪麻了的兴王,笑道:“吓死了吧?”
兴王望向客房大门,轻声道:“照儿与哥哥性情真是天差地别,想必不会被文武大臣们欺负。”
王纯一笑:“他这般对你,你倒还为他着想。”
“我时时听你说哥哥在朝中事,当真觉得哥哥还不如我这个做藩王的弟弟活得自在。照儿是哥哥唯一的血脉,我这做叔叔的,总要替他想一想。”
“你啊,有这心便好。照儿这孩子不是你能比的。”
“如此更好。”
“只是不知他何时才会信你真的没有谋反之心?”
“苍天可鉴,总有一日他会信。”
“我送你回去。”
兴王突然握住王纯的手:“纯儿,真真对不起。”
王纯微微一笑:“不须说了,这许多年我游历江湖,倒真是让我见识到许多佳妙玉人,如今你叫我回来当个正经王妃,我也做不到了。”
“纯儿……”兴王沉吟良久,凝视王纯道:“石勇是个好孩子。”
王纯微微一笑,点头:“我扶你回房。”
正德驻立在窗前,凝望王纯与兴王远去,缓缓回身看着高玉道:“高玉,你可相信兴王?”
“陛下,臣观兴王殿下倒是赤诚之人。”
正德却笑道:“赤诚之人却专做欺瞒懦弱之事啊。”
“陛下,何故如此说?”
“你可曾听过他当年事?”
“听宫中人传流言,说他在邵太妃宫中淫乱宫女生下宁儿郡主。”高玉缓缓道。
“邵太妃一向持正守严,怎会放纵儿子在自己宫中淫乱?兴王就藩多年也只得两妃在侧,也并非荒淫之人,又怎会不顾母亲名声淫乱宫女?”
高玉适才在门外听得王纯言语,再听正德这般说,心中顿时惊疑不已,但这等皇室秘辛,他还是装聋作哑得好。
“皇叔赤诚又懦弱,倒确实不太可能做那等谋逆之事。”正德脸上现出释然微笑,长长伸个懒腰道:“累死朕了,高玉,朕要抱着你睡一会。”
“是,陛下。”高玉温顺的上得床去,正德便把他当抱枕抱着,当枕头枕着安心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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