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愁心说向谁

安墨染

每读《胡笳十八拍》，便潸然泪下。感念文姬一生坎坷，才情成就丝毫不弱于建安七子。只是几千年男尊女卑的陋规，使得文姬不入《儒林》《文苑》等列传，《后汉书》中也不被单独列传，而是被列于《后汉书·列女传》，篇名为“董祀妻”，且文字不多。特作此文，以怀文姬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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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胡笳十八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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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精通乐律，听琴辨音成了古今佳话；她，颜如渥丹，一朝被俘去了匈奴远嫁；她，一生坎坷，半世凄苦作了胡笳十八。“东京风格颓下，蔡文姬才气英英。读《胡笳吟》，可令惊蓬坐振，沙砾自飞，直是激烈人怀抱。”明人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盛称蔡文姬的资质与修为。她的博学多才，她的凄惨命运，她的不幸婚姻，每每令世人感到悲凉与叹息!

《后汉书·列女传》称文姬“博学而有才辩，又妙于音律”，她的才能与其父关系甚密。她的父亲蔡邕是曹操的挚友和老师，是当时大名鼎鼎的文学家和书法家，还精于天文数理，妙解音律。生在这样的家庭，蔡文姬自小耳濡目染，她博学多才，当家中所藏四千书卷全部遗失时，仅凭记忆便能默写文章四百，文无遗误；她极具音乐天赋，六岁便能听琴辨弦断，琴艺超人。世人有云：“端操有踪，幽闲有容。区明风烈，昭我管彤。”可惜东汉末年，社会动荡，一生坎坷，让她生生尝遍了世间冷暖。

文姬一生三嫁，命途多舛，丁廙在《蔡伯喈女赋》描述了她的婚姻：“伊大宗之令女，禀神惠之自然；在华年之二八，披邓林之矅鲜。明六列之尚致，服女史之语言；参过庭之明训，才朗悟而通云。当三春之嘉月，时将归于所天；曳丹罗之轻裳，戴金翠之华钿。羡荣跟之所茂，哀寒霜之已繁；岂偕老之可期，庶尽欢于余年。”她初嫁于卫仲道，夫妇两人恩爱非常：云鬓绾起，举案齐眉终得觅；笙歌一曲，琴瑟和鸣入心脾；素月东篱，百岁之好若比翼；落墨提笔，一阕瘦词结连理。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一年，丈夫便先她而去，又无子嗣，她便离开卫家回到老家。时逢董卓作乱，胡虏强盛，烽火遍野，民卒流亡。蔡文姬即是在兵荒马乱之中被胡骑掳掠而去的，这一去就是十二年。

在这十二年中，她嫁给了虎背熊腰的匈奴左贤王，饱尝了异族异乡异俗生活的痛苦：“胡风浩浩”、“冰霜凛凛”、“原野萧条”、“流水呜咽”。《胡笳十八拍》的第五拍，便是她对故乡深深的思念：“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青。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弥深。”但是，她却为左贤王生下两个儿子，并且学会了吹奏“胡笳”，学会了一些异族的语言。月下惆怅，半卷相思对星光；夜吟离殇，一杯愁绪回梦长；梦里花凉，十里画廊弃香囊；浮世沧桑，一掠鸿雁过衡阳。胡地如此凄苦，她又为何要忍辱负重？在第十一拍中，她揭示了自己忍辱偷生的内心隐秘：“我非贪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得埋骨兮长已矣。”终于，她熬过了漫长的十二年，还乡的宿愿得偿，“忽遇汉使兮称近诏，遣千金兮赎妾身。”被掳掠多年是痛苦的，膻肉酪浆的生活虽不如意，可要离开对自己恩爱有加的左贤王和两个天真无邪的儿子，虽然终得安定，母子却要天各一方，毕生不得相见，分不清是悲是喜，只觉得柔肠寸断，泪如雨下。回想这一生，我也曾惊艳才绝名扬天下，只是后来朔漠苍苍春闺人忘；我也曾人面桃花白璧无瑕，只是后来青丝染霜半面泪妆；我也曾醉墨题香看尽繁华，只是后来宣纸泛黄苦酒独尝。点点滴滴涌入心头，化作动人心魄的《胡笳十八拍》。

蔡文姬自朔漠归来以后在曹操的安排下，再嫁屯田都尉董祀。起初的夫妻生活并不十分和谐。虽相敬如宾，却同床异梦，一个思念儿子，一个不满这段婚姻。然而当董祀犯死罪时，时值严冬，文姬“蓬首徒行”，登门丞相府向曹操请罪。她言辞清辩而哀楚，当时满堂公卿名士，无不为之动容。终于激起曹操的怜悯之心，救了董祀一命。从此以后，董祀感念妻子的恩德，在感情上作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开始对文姬重新评估。夫妻双双也看透了世事，溯洛水而上，居在风景秀丽，林木繁茂的山麓。从此，一盏清茶，绿纱窗下犹记皓水蒹葭；两生如旧，红尘万缕化作刻骨丹砂；三世回眸，浮华烟云不及檐底细画；四目皆盼，旖旎风光怎敌海角天涯；五韵清弦，人淡如菊忘却鲜衣怒马；六根皆净，云霞醉梦管他兵临城下；七情决绝，凡尘烟火许了流水落花；八斗之才，琴棋书画便作落雁平沙；九垓八埏，前尘旧梦不过空劳牵挂；十口相传，胡笳十八成了千古佳话。

掩卷，看一世悲喜，文姬不负。纵是一介女流，柳絮才高万古留；纵是国破家亡，鳞羽茫茫，才情依旧满华堂；纵是被掳迫嫁，母子隔天涯，洗尽铅华，琼姿花貌可入画。凄惨的命运掩不了她的才华，不知愁心说向谁，万千悲愤写进《胡笳十八拍》，千古流传。南匈奴人在蔡文姬离去后，每于月明之夜卷芦叶而吹笳，发出哀怨的声音，模仿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成为当地经久不衰的曲调。郭沫若也称赞《胡笳十八拍》：“那像滚滚不尽的海涛，那像喷发着熔岩的活火山，那是用整个灵魂吐诉出来的绝叫。”

人世苍茫，几多浮沉，几多沧桑，想来青衫明眸也都还了流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方向，无论以何种方式开始，若不是百味皆尝，又怎能堪破绿芰擎霜？一旦开始，即使一路坎坷难料，也要风雨兼程地走下去，也许是为了完成某个夙愿，也许是为了了却某段缘分。“无论繁复还是简单，岁月都是那么短长，我们无处逃遁，也无须逃遁。”何不笑迎喜悲，切莫负了韶华。

不知愁心说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