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回忆之中无疑是危险的,它会让人挣扎于不存在的可能性之中,会逐渐让人质疑当下的自己。我曾经一直恐惧着人潮,害怕自己会淹没在茫茫人海,一想到此我就会感到一阵窒息。但种种原因,我还是把自己流落到了这一步。我以标准失败者的身份走出大学——能写入教科书警醒世人的那种失败——从一步失利到一蹶不振。我离开家乡,留在了陌生的城市,渐渐成为了多数人,那种每天早上挤入人满为患的地铁、每天晚上在睡前辗转叹息的普通人。我回望过去,感受到的却是彻彻底底的荒诞与滑稽。这世界根本没有什么预兆,根本没有什么不得不做或无需去做的事情。我站在这天台之上,但这是位于过去的天台,不存在于现在或将来。
到头来,还是辜负了你。
我的心中顿时一阵空洞的痛楚,这种缺失感长久以来伴随着我,至始至终无法得以填补。恰如我遗失在某个空间的手表,时间对此也无能为力。
我低头看着黑暗中不可见的距离近百米的地面,感受到冥冥之中的召唤,摇摇欲坠。仿佛天堂就在黑暗背后,只要我放弃内心莫名的抵抗,我就能得到彻底的解脱,至于生命,我根本不在乎。
我想到了之后的情景,父母会得到一笔不菲的保险金,再也无需驮负我这种累赘;没有仍保持联系的朋友,也不会有人伤心;自己的人生早已困顿于此,没有其余出口。一切都分外完美。
风似乎变得有些凛冽,不过我已不在乎这些微不足道的寒冷。我望下去,仿佛看见碎成一片烂泥的自己——有几人会思考自己尸体的模样?然而就在此刻,某种轻微的触碰下,记忆的缺口豁然大开。无需捕捉什么灵感,尘封已久的回忆瞬间涌来。我蓦然想到,我曾经遇到过这种伸向近百米天台的深邃召唤,它远远早于那个海上的夜晚。
那时我正不知怀着何种目的登上学校内刚刚建起正处于装修的实验楼。或许是学校安心于楼外拉着的警戒线的缘故,实验楼的楼顶尚还未封闭。正是晚上,楼内也没有工人发现我,我安然无恙地走上天台。
我行至天台边缘,向下望去,遥远的地面轻微地摇晃着,竟有莫名的吸引力,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沉浮不定。我盯着地面,直至眼睛失去焦距,世界成为一片模糊。在这或许是世界本来的面貌之中,我看见一个尸体的形象正缓缓浮现——但那不是我的尸体,那是属于一个女生的——那个选择在当天中午,在太阳正最为热烈的时候,从我现在所在这栋楼跃下去的人。我记得当时我费力挤过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才看清了那一动不动的白布,血流了满地。我从旁人口中得知了她的名字,却是十分陌生,亦没有面容可以与之对照。
我很难去表达当时我看见她的那种心情,直到晚上站在天台上,站在她曾经走过的这段路上,我才恍然明了自己当时在想着什么。对面的教学楼灯火通明,上着自习的学生无不刻苦书写着——我没有,我尚在边缘摇摆不定,而她则已坠入深渊。我不止一次地有这种念头,她做了我一直想做的,她是代替我而死的,我不可抑制地如此想到。我盯着那实际并不存在的尸体,竟感觉自己灵魂的一部分飘入了其中。一瞬间,我的一部分就此随之离去,自此刻起,周围的一切事物虽看起来触手可及,却横亘起一种难以言明的距离感。我在高处俯视着坠落的自己,死去的我仰望着高处的自己。我们隔着时空凝视着,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两个灵魂同时颤抖着。
那之后的某天,我便在操场第一次遇见了景三。
失落已久的记忆到此为止,我再度回归现实。脚下依旧涌动着虚无的黑暗旋涡,只是对于我已失去了诱惑力。我轻轻后退了两步,退出了伫立许久的边缘地带,大脑是从未有过的安宁,宛若平静海面上寂寥的星辰。
一切都骤然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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