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儿（三）
我的童年是寂寞的，姥爷每天都要出去收废品，早出晚归，而姥姥却一整天都里里外外忙碌着。漫长的时光里只有我一个人。
早上睁开眼睛，默默注视着屋顶，最细的是椽子、粗一些的是檩条、然后是梁、大梁，我视力极好，可以清清楚楚地阅读木头的纹理和虫洞，东墙上有一扇小窗，四四方方的光芒里无数乱飞的尘。
屋子里一张大方桌两把太师椅，方桌后是条案，条案上是有着玻璃钟罩的座钟。座钟像老态龙钟的老爷爷，天天都要上发条。在那老钟面前，我第一次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时间像茫茫的河，我只处于一个叫做“现在”的点上，我舔着自己的小手，思索着诸如此类的哲学问题。
闲的无聊时我扒着窗户铁栏杆舔舐铁锈渣渣，姥爷说这孩子贫血，想自己补点铁。补没补上铁我不知道，只知道后来肚子里生了蛔虫。
姥爷打着手电瞅我拉到盆子里的大便，姥姥却不以为意：“哪家孩子肚子里没生过虫啊，长大了就好了。”
后来我又蛀牙了，疼的连饭也没法吃，姥姥和姥爷便嚼着喂我。我肿了半个脸，求他们请医生把坏牙拔掉。他们却笑着说：“傻孩子，你还没换牙呢，到时候它们自己就掉了。”
后来牙果然不疼了，它们一块块掉了，有时候吃馒头被硌到，吐出来米粒似的一块牙。
小时候还总爱流鼻涕，脸上总是拖着两挂鼻涕，醒也醒不干净，感冒后更严重，我想大约长大以后也就好了吧。果然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毛病都渐渐不药而愈，长大果然是件神奇的事。
三伏天的夜晚是最怡人的，吃过晚饭后，姥爷光着膀子提着烟袋锅出门了，我嫌外面蚊子多不愿出去，而屋里却如闷罐，姥姥抱出草席来说：“我们到房上去吧。”我立即乐开花。
姥姥提着水壶抱着草席爬到房上，我从西屋屋顶蹿到北屋顶喊她快点，她把草席铺下，坐在上面，我踢掉凉鞋来回跑，屋顶上还是温热的，踩上去很舒服，姥姥却说：“别光着脚，闹肚子。”
我居高临下看街头巷尾一堆堆人，直到脚下突然一凉，我全身一竦，才停下了，灰溜溜地坐回姥姥身旁。
“怎么了？”姥姥问。
那冰凉扁软的东西应该是壁虎，我平时都躲着它们，晚上看不清竟一脚踩了上去，幽凉的感觉滞留在脚底，浑身难受。我默默躺到草席上，清凉的夜风从脸上拂过，我凝视着满天繁星，夜空像一张被子把我包裹，又像一条晶亮的河从我身边流过。
姥姥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姥姥特别会讲故事，因她从来不质疑那些故事的真实性，所以讲起来格外生动，她的故事像庙里神龛上缭绕的光，幽暗神秘。
除了牛郎织女，姥姥还爱讲“灯笼鬼”，说哪个村的谁谁，白天出去做买卖，晚上回来晚了走夜路，遇上了灯笼鬼，却是个好鬼，给他引路，把他带回了家，若是遇到坏的，会把人带到坟场或是荆棘阵中。
“我们以前晚上浇地，坐在地头，远处灯笼鬼‘嗖’一下就跑没了，晚了就成群结队往回走，没有人敢一个人回去。”姥姥摇晃着扇子说。
我看着黑茫茫的四野，想看到一只灯笼鬼。
姥姥却说：“现在哪还有啊，改革开放了，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这些小鬼们啊——早没了。”
我略感失望。
后来老师解释过“灯笼鬼”，说是磷火，姥姥的鬼故事也是无稽之谈，这就太没意思了。我觉得老师的说可能是对的，但这样的解释并不美丽，磷可以自燃，但磷火不会给人指路，更不会像流星一样游动。肯定是“灯笼鬼”见我们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无趣，所以它们搬到别的星球上去了。
我把这些秘密告诉了大丫和小葫芦。
大丫和小葫芦是我的表姐弟，他们是我童年唯一的玩伴。长夏的晌午我们把积木倒出来搭建房屋，房屋搭建好以后，用其中的长条形充做人物，创造一个属于“他们”的世界。
院子角落有一堆柴，像山一样，便带了“木头人儿”们去柴山探险。
灵灵是木头人儿中最聪明的一个，他是个发明家，他带领众人建造了“飞天楼梯”，如同电梯一般可以自由上下。
有个叫怕怕的孩子十分胆小，说什么也不敢坐“飞天楼梯”，大家都笑他……
我们三人正玩的上劲，房顶上却闪出了萝卜头一般的身影。
“你们在玩什么？”李默成问道。
我们三人赶紧把木头人儿藏到身后——这是我们的“终极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看上去很好玩，我可以和你们一起玩吗？”李默成问。
我低下头不吭声，大丫却大声说：“不行，这是只有我们才能玩的，你走开！”
大丫比我大两岁，高出我大半个头，李默成不敢惹她，只好灰溜溜地退到一旁。
这件事我一直觉得对不住李默成，毕竟他告诉了我他的秘密——虽然我对他的秘密没有任何兴趣。
直到一天傍晚，我又在房顶看到他，我走过去，他也没有察觉，原来是在看一本砖头厚的书。我仔细盯着那书，想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在吸引着他。
“是什么书啊？”我问。
他这才抽出脑袋来说：“西游记。”
《西游记》我是很喜欢看的，电视上偶尔会演，可惜我家并没有电视，只能从别人家瞥一两眼，于是我凑过去，却发现书上并没有会翻跟头的猴子，只有字。
“好多字啊，你都认得？”
“有认得的，有认不得的，连蒙带猜呗。”
我只认识很少几个字，都是老师课堂上教的，而且老师教的也没认全。我想起那天的事，赶忙说：“那天对不起啊，我不是不想和你玩，只是那是我和大丫、小葫芦的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把“木头人儿”的事简略向李默成说了一下，没敢说太多，怕会一不留神“泄露天机”。
听了我的解释，李默成眼睛亮亮地说：“或许有一天，你们可以赶上马车去到处表演木偶剧，别人会撒铜板给你们，一定会很有趣。”
我一听也很兴奋：“真棒呀，你竟然能想到这样的好主意！”
李默成说：“这不是我想的，有一本书里这样写过。”
“什么书呀？”
“《汤姆·索亚历险记》。”
听着这个奇怪的名字，我突然意识到李默成的脑袋里似乎藏着个更加有趣的世界。
千千（三）
每每写到孩童时的李默成我的嘴角会不由自主地挂上微笑，可一旦停了笔，微笑便会酸楚的抽动起来。肚子又憋又胀，那个小生命在使劲挣扎，最近胎动的十分频繁，过十几分钟就得下来走动走动。
我正缓慢挪动着，却听院里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妈！在家吗？我回来了！”
是葛姨的女儿芹芹。芹芹在十几里外的县城上班，两三周回家一趟。
“咣当”一声，葛姨从屋里冲了出来，冲芹芹劈头就骂：“你死丫头，不好好在城里挣钱回来干嘛？又买东西！光知道瞎花钱！”
只听芹芹说：“妈！你这袄咋这丑啊？又是从集上买的？我给你买的羽绒服咋没穿？”
“那个色儿太浅了，一穿就不能要了，不行你拿回去给人家退了吧啊！”
母女一见面热乎的像开了锅，她们手挽着手进了北屋。
时至中午，葛姨在我门外喊：“千千啊，芹芹回来了，我们炖菜，你也过来一块吃吧！”
“那多不方便，还是给我端过来吧。”我说。
“又不是外人，一块吃吧。”葛姨说。
我虽极不情愿和她们一起吃饭，也只好同意。
我进到北屋，芹芹正坐在沙发上嗑瓜子，她中等偏胖身材，脸盘滚圆，齐刘海黑漆漆的盖在额头上，脸更圆了，她瞟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我拣个小凳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下：“今儿没上班？”
“年底了，没啥事。”她嗑着瓜子按电视遥控器，按了几次也没按出一个台来。
葛姨端着大锅走到门口，我赶忙起身帮她开门，葛姨身上笼着一层白烟进了屋，说：“让芹芹开门，你坐着吧。”
“没关系。”我说。
芹芹咂咂嘴说：“哟，见人家俩钱儿，真跟亲闺女似的了。”
葛姨啐道：“死妮子，满嘴放炮！”
不一会儿，葛姨取了碗筷，满满盛了三碗大锅菜，叫我过去吃。
这顿饭是我这些日子以来吃的油水最多的一顿，我本不爱吃肉，今天闻到肉香，口水竟忍也忍不住，胎动极其剧烈，仿佛也想冲出来吃一口。
芹芹粉白的脸像新蒸的馒头，坐在一起我身量还不及她，再加上她白皙饱满，我面黄肌瘦，相形之下她倒更像个孕妇，她头也不抬吧唧吧唧地吃着。
这时，三大娘端着个空碗来了：“芹芹一回来这菜就是香！”
葛姨接过她的碗来给她盛了尖尖的一碗菜说：“坐这儿一块吃。”
三大娘摆摆手说：“不，不，我可不吃，是艳红知道今儿芹芹回来，就说一大早听见婶子出门买菜，中午定要炖菜，让我来淘一碗……”
葛姨笑着说：“艳红咋样，这两天也没见着她。”
三大娘说：“跟千千月份差不离，有她两个胖，这会躺床上都翻不了身，好几天都没下地了！”
葛姨一脸皱纹聚成了一朵花：“那可好，定是个大胖小子！”
“盼着咧！”三大娘说着就走。
“慢点啊，看着脚底下。”
葛姨也给我盛了一碗说：“多吃点，没听你三大娘说艳红胖的哟。”
我连连点点头：“谢谢。”
芹芹突然冷冷地说：“没人要的野孩子，可怜哟！”
我浑身一凛。
“瞎说什么？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葛姨说。
芹芹眼光轻轻落在我身上：“妈，你是真傻还是咋的，城里边这样的女的我见的多了，见男的有点钱就往上贴，后来让人玩了，人一提裤子走了，女的可不就傻了……我们宿舍就有一个，前两天刚打了……”
葛姨像听天书一样，脸都黄了，她懵懂而震惊地看向我。
我不知道我母亲是如何跟葛姨交待的，对于这件事，她竟然纯真的像被欺骗了感情的少女。
“然后……怎么样？”葛姨十分好奇地问芹芹。
“后来啊……”芹芹笑着说，“反正是便宜那些臭男的，有啥好说的。”
我心跳加速，登时就饱了，肚子一阵发胀，甚至想吐出来。我把凳子一推，起身就走。
“千千啊，你咋不吃了？”葛姨说。
“饱了。”我说。
“那今儿的肉钱你得算一半啊！一会儿一块给我啊！”葛姨在我身后喊道。
“知道了。”我一头钻进我的小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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