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轻轻翻身起床时触醒了我的梦境,黑暗中隐约有摸索着穿衣服的窸窸窣窣声,她踮起光脚轻轻触地,轻轻地出了房间,像一片移动的月光。
我揉揉眼睛,撩开纱帘,窗外还黑漆一片。睡意正浓,软绵绵地倒下,又睡。一觉醒来,房间已朦白,赶忙跳起来,奔出屋子,见院坝已铺满了各种端午草:陈艾、苦蒿、薄荷、菖蒲、麻柳枝,满浸露水的草还湿潮潮的,多种药草的清香揉和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
这些端午草都是姐姐和妈妈早起鲜采的。而我,不自觉地睡过头了。我一边帮着一束一束地捆扎,一边怯怯地观察母亲和姐姐的脸色,和和悦悦的,自责的情绪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今天端午节啦,走起,卖草药去!一想到今天要跟姐姐一起去赶集,还要去见一个从未见过的重要的人,我就难掩兴奋。
我和姐姐都长大了,卖草药的事妈妈就交给我俩去做,不用她再劳累了。等我们一人背一筐端午草到批发集市的时候,红彤彤太阳已升起来了,万道金光洒满小城,四周明亮得能看清城楼上的窗花。热气从大地上蒸腾起来。我和姐姐的脸都红红的,汗水挂在了姐姐的长睫毛上。
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这个露天农贸批发集市真大啊,一眼望去,感觉就像平整地占据了我们整个小村。市场里热闹起来,人流开始从四面八方涌动着流向市场大门。各种买卖的人,老人小孩,红男绿女,城里人与乡下人,穿插其间,挤挤挨挨,各种吆喝声开始沸腾起来,像要点燃端午节的火把。大担小筐的各种蔬菜在地面排成了长龙,大大的竹篾簸箕装满了热腾腾的粽子,端午草一排排列在长长的水泥台上,还有各种颜色香囊挂件,雄黄酒,都摆在显眼的位置。各种产品丰富得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姐姐牵着我的手,在市场里弯弯绕绕转了几圈,才在一个冷清的角落停下来。放下背筐,姐姐垫起脚尖在人群里左望右望,突然兴奋地伸出手臂挥舞,直欢呼:“绍平,绍平,这里,这里!” 我立在原地,见姐姐急急忙忙地从人群里挤身过去,又拉着一个年轻小伙挤过来:“这是绍平。”姐姐过来拉着我的手,又转身对小伙介绍:“我妹。”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穿着白衣蓝裤的小伙子,中等个,不胖不瘦但很结实,方正的脸有些黝黑,笑起来有明亮的阳光从脸上漾开。“妹妹好“他声音浑厚低沉,不好意思地双手垂在胸前交叉搓了搓。我打心里为姐姐高兴和欣慰 :姐姐眼光不错。
昨天姐姐就悄悄跟我说,要带我去见见她的男朋友,是和她一起在农技站工作的伙伴,叫李绍平。当时我惊跳起来:“有男朋友啦?别人介绍的?爸爸妈妈晓得不? ”姐姐压低声音说:“暂时保密嘛,我明天带你去集市见一下他,帮我参考参考。” 我暗暗佩服姐姐的勇气,同时也非常能接受她的观念。这都是恋爱自由的年代了,哪有那么多老规矩。但要知道老爸的观念和脾气,自由恋爱,在他那一关感觉是不靠谱的。
“走,到我那边去卖,我早早就来给你占了位置了。”小伙子不由分说,随即迅速把地上草药筐背起来,双手又提着我的背筐,牵着姐姐的手挤进人流,来到市场中间最佳的位置。他挪开一担番茄并在一起,放下背筐,抱出药草铺开来,满脸汗珠,笑盈盈的:“诺,这里,我的番茄和黄瓜,还有藤藤菜。” 那菜真是新鲜啊:一担番茄装得满满的,果子中大个,圆溜溜,饱鼓鼓,粉嘟嘟,丝丝青绿点缀,娇艳欲滴。他选择最满意的果子递给我和姐姐:“来,生吃,巴适得很!”从中间掰开,粉沙瓤果肉炸浆一般,一口咬下去,粉中带微糯,甜中带略酸,满口果汁。惊奇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新鲜番茄,这个端午太开心了。“他们是菜蔬队的,他爸是种菜的好手。”姐姐一脸骄傲的神情,笑起来的时候,幸福已经溢满心头,溢出言表。
我们顾不上高兴地说话,先卖东西换钱要紧。
绍平的蔬菜本来就是绝佳上成,艾蒿又清香新鲜,价格也便宜,再加上绍平甜甜的吆喝推送,一下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半个多小时,蔬菜和药草都已卖空。
那天特开心,绍平给姐姐买了一双黑色皮鞋,一双长筒丝袜,还送我一本三毛的书——《梦里花落知多少》。
姐姐比我大四岁,那年她二十一岁,纤弱中等的个子,梳两个垂胸的辫子,瘦削的长方脸,五官清秀。一件米白印花T恤衫,配一条白底蓝花的长裙,黑皮鞋套丝袜,恰如一朵刚开放的梨花,那么清新动人,让人喜爱。
端午节后第二周,绍平带着大包礼物来我们家见家长了。果然,爸爸听说没有介绍人自己耍的,他有意见,借口有事出去了,妈妈热情接待了他。绍平很聪明,又勤快又会来事,一进屋就帮我妈妈做事情,还帮姐姐做家务,生怕我姐姐累了,里里外外地忙着担着。
此后第三年初春,姐姐经人介绍却突然嫁给一个在船厂工作在城里居住的男人,而不是她的绍平。男方接亲的人来了,姐姐作别父母,长跪不起,抬起头来时已满脸泪水,哭成了泪人。
第二年端午节我去姐姐家看她,她的公公婆婆端坐在客厅里,见到我,阴沉着脸,淡淡应了一声。我姐姐背着刚出生三个月的宝宝,正在厨房里忙着给婆婆熬煎中药,脸上难掩的倦容,已突显憔悴和沧桑,躲闪的眼波里流露着未愈的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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