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睹寰宇,心慵意倦。
她倚在公园的长椅上,点起一根细长的烟。
这座公园靠海,有海鸥和鸽子,深深浅浅,飞在她身边。豁朗的海风撕裂暮夏的暑气,一股股吹向她。暗红色的羊毛披肩裹住她长而卷曲的黑发,她冷得牙齿有些打颤,“嘶”的倒吸一口凉气,将披肩裹得更紧了些。却没有去意。
深蓝的海,浅蓝的天,愈往远处看愈没了颜色的分野。在荼蘼花绽尽的这个季节,她却并不伤感,反而在心里期待起初秋时节——那个小时候和玩伴一起踩响金黄落叶的时节。明明是白昼,她却仿佛早已看到海上泛起点点渔火,偌大的夜空盛着天蝎座的尾巴,扣在有倒影的海上。
越是临到最后,她越是感性,常常想起很多很多事情。
远远地,传来几声蝉鸣,听上去数量已不多了。
她刚掐断未抽完的烟,突然一阵急嗽排山倒海而来,颤得她病弱的身躯一如落叶般在海风里沙沙作响。她忙侧倚在长椅上,发丝垂下,冰凉的手抚上冰凉的原木。待气息平复后,她抬起头,望进一个远方,良久良久,遂苦笑着自言自语:“呵……寒蝉凄切……吗。”
她的思绪又飘走了,飘回二十多年前的夏天。
那几天,天气燥热得很,几只蝉坏心地贴在纱窗上,夺命似地叫着。
那几天,母亲也很吓人。母亲不吓人,母亲哭得才吓人。母亲一开始哭,她竟连蝉声也听不见了。那时,她只有六岁。
又过了几天,蝉声在她耳边愈来愈响的时候,她本以为母亲不再哭了。一天中午,蝉还是一样没命地叫,为躲避蝉声,小小的她走出屋子,却发现准备做饭的母亲站在冰箱门前泣不成声。
“妈妈……你为什么哭啊?”胆怯到发颤的童音、一直不停挪着的小脚、代表她在疑惑了,带着颗不安的心。
“女儿啊,你姥爷死掉了。”
“妈妈,死……是什么意思啊?”她没懂。
母亲突然一怔,接着猛地跪倒在地上,以一个成年人沉甸甸的脑袋砸进她瘦小的肩头,最后双手环住了她。沉甸甸的,是她承受不住的重量,又似乎是她必须承受的重量。母亲在她耳边放声一哭,聒噪的蝉声就又不见了。
那一刻,她好像不是问了母亲一句话,而是用匕首刺进母亲的心脏一样。世间之事,奇诡者居多。正如一句无忌的童言也能伤人形。
啊……好热……好沉……她只觉得,肩头全部都被母亲的泪水打湿了……
蝉在她的家乡话里,叫“揭了命”。
从前,夏天去乡下看姥爷的时候,村头百年的合欢树开得正好。听着满树的蝉声,她就问:“姥爷,为什么它们叫‘揭了命’呀?”
姥爷坐在小马扎凳上,回答她的声音深沉沙哑,缓缓吐着烟:“你听,它的叫声,它一直在叫‘命命命命命命命命命命’……它嫌自己活的短,所以在叹息了。”
后来她总想,那个夏天,蝉该是揭了姥爷的命。
回想起来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死亡。这该死的死亡。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慢慢地,到了她自己三十岁的这一年,癌细胞扩遍全身,她合意地笑,对这结果照单全收。
从前她害怕死亡,却不懂原因。后来她明白了。在死亡面前,一切有着神圣光辉的温柔人性都消逝了。那些她期冀的、她贪恋的,那些她痛恨的、极力要抹去的,都不见了。等到这些都不见了,她来过的痕迹也就风化了。她怕这虚无。
后来活的久了,吃的苦多了,才觉得虚无不过是最好的解脱。于是她进食不擦掉唇上的铅汞,夜夜的失眠让她感受到摧残身体的快乐。她想讨一阵风,是《百年孤独》尾页的飓风。风过,她的生命也结束。没有人记得她来过,她想,这该是怎样一种救赎。
吹了吹海风,她又回忆起朋友提过的一个故事。芥川龙之介的书里,有一个河童国。每一个小河童在出世前都会被问:“你想不想来到河童国呢?”假如不愿意,大可不来。
真好啊。
她不敬畏躯体,不惧怕死亡。
“如果我也在河童国就好了啊。”她想。
最后,怕被人发现似的,她悄悄闭上眼睛。
听见满树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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