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今年五十有五,头上那丝丝缕缕的白发已显示她已不再年青,额头上被岁月雕刻的痕迹似在诉说着她半世生活的艰辛。
和那个时代的同龄人一样,大家都过着缺吃少穿的生活。待这个家庭的第八个孩子降生时,我的外公和外婆便打算把其中一个孩子送个给人家。一来,生活实在无以为继,活下去都已显得艰难;二来,孩子太多,尽管他们使出浑身解数,仍无力招架。托人物色的人家,很快有了音信,同意抱养一个孩子,但有个条件,要哪个孩子,由他们说了算。外公外婆本有意把新出生的老八送人,但抱养的来人嫌孩子太小,怕难养活,考虑再三,他们相中母亲,母亲那时刚好三岁,外公外婆只好含泪答应。
就这样,母亲来到一个新家庭,开始她并不平顺的一生。她的养母,也就是我的第二个外婆,她身材不高,脸型瘦削。她进入这个家门的第八个年头,丈夫就去世了,她膝下只有一子,怕舅舅一个孩子太孤单,便把母亲要来,作个伴。家里孩子虽少,但少了半边天的家庭,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外婆在教育两个孩子方面很是严厉,她一直秉承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原则,对舅舅母亲乐此不疲地灌输她的思想,因而两个孩子的心智要比同龄的孩子成熟。用母亲的话讲,她还没有怎么体会童年,就直接被外婆拎到了青年,而在青年刚一打盹,就被送到了成人世界。尽管外婆已经过世二十年,母亲每每忆起外婆,首先想到的仍是外婆那严肃、不苟言笑的面孔。母亲说,她没有机会感受到父爱如山,但由母爱如水所散发出的温柔力量,她也少有触及。
外婆对母亲的影响是深远的,及至很多年后,这种教育方式也隔代施教到了我们兄弟身上。父亲是一个开明随和之人,他的管教方式就是放任自流。他会在你身后三米开外的地方默默注视着你,任由你嬉戏打闹,触碰这个新奇的世界,只要没有危及生命的事物出现,他不会加以阻止与反对。他希望由你来打开并认知,抚摸并定位所有的一切,而在此所受到的磕磕碰碰,是正常的,只是你在探索周遭环境的一次普通尝试。与此,母亲则扮演着严母的角色,而从她口中所发出的每一个指令,都必须执行,毫无通融的余地。例如晚上不管外面有多大的诱惑,都必须回家,电视只有在周六的晚上才能打开,如此种种。而你稍有违反,都会有一套相应的体罚措施在等着你。我们兄弟两个只能忍受着她所定下的条条框框,即使在叛逆的时期,我们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有你在黑漆漆的门外,声嘶力竭地哭喊至深夜,大门仍未开启,那种无力地恐惧感袭满全身时,你才知道违背这一原则的代价。
因而,我的童年分外凄惨,没有玩具,没有动漫,没有一起疯狂追逐的玩伴。有的只是做不完的作业,干不完的农活,还有喝不完的中药。
在十五岁之前,我的被无限拉长的时光中,时间过的很是缓慢。身心在被母亲束缚时,肠胃也在被中草药灌满,苦苦忍受着煎熬。时至今日,在楼上的角落,仍有小时候熬中药所盛用过的砂锅,尽管早已被弃用,被母亲清洗干净后束之高阁,但一走近,那时代久远的无力感仍能迎面扑来。
我的青少年时期,一直在求学,看病之间来回切换。周一到周五在上学,周六,周日奔波在求医的路上。九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把母亲吓坏了。那时,父亲远在外地给人砌房子,母亲一人在家照看我们。母亲深夜被我的胡话吓醒了,她下意识地用手摸下我的额头,热得发烫,忙抱着我就往医疗铺跑。山村人中稀少,往往几个村子才有一个医疗铺子,十几里山路,母亲抱累了,就背着,脚下不敢停歇,我伏在她背上,神智不清,说着胡话,待母亲把医疗铺子的门叫开时,她累瘫在椅子上。好在医治及时,高烧退了,但也落下一个病根。开始咳嗽,白天还好,一到夜里,就咳个不停,严重时,整夜不止。母亲在隔壁听着心里难受,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不时传来阵阵叹息。翌日清晨,母子俩望着彼此通红的双眼,都异常难过。
小学四年级时,学校开始实行寄宿,学校座落在十五里外的邻村。而我这种病,一到夜里就寝时,就开始复发,搞得同学们怨声载道,反聩到老师那里,老师就找来母亲,把情况说明,我就被“敕免”,不用在校留宿。我乐坏了,不用再看同学们的脸色,可这却累坏了母亲。她每天五点就要起床,把饭做好,唤醒我,六点准时把我送到校门口,然后下地干活。晚上,八点在校门口,接我回去,天天如此。
有时,我被折磨得整夜未眠,第二天,她就会小心翼翼地问我;要不,我去给老师请个假,今天,就先不去学吧。也就是在那时,我能感受到她那言语背后的无助。见我点头,她转过身,用衣袖拂了拂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就向学校跑去。就这样,我的求学之路总是隔三差五地被打断,但说也奇怪,我的学习成绩却是格外地好,每次考试,都排在班级前两名,这倒给了我们母子些许安慰。
我这种病,一直没来由,就是咳嗽,没有其他并发症,并呈现季节性改变,春夏轻,秋冬重,昼伏夜出。初病的头一年,大量的中药西药向我倾泻而来。喝下去的是希望,换回的是失望。虽如此,母亲仍百折不挠地带我远走他乡,寻医问药。而父亲也不敢稍有懈怠,他在工地里,挥汗如雨,借由自身体力换来钱财,作为母子二人的差旅,看病买药钱。
在那看病的五年中,我和母亲亲身丈量过市里的每一寸土地,后来,坐车去省里,乘火车去外省。但我和疾病的这种依俯关系却从未曾改变。起初,我和母亲都是乐观的,它不就是一种病吗,现代医学这么发达,肯定会看好的。可在你尝试了上百种结果,受尽数不清的磨难之后,我气馁绝望了。我想母亲也曾有过类似的心境,不过她从未在我面前有过丝毫流露。在我病中的第二年,有同学拿我打趣,说是我得的是绝症。本是一句玩笑话,可那时,我的心脆弱敏感到极点,或许,真是得了某种绝症,要不为啥咋老不见好呢。回到家,我学与母亲,似是击中了她的某一个痛点,她号啕大哭,惊动了邻居,把我吓坏了。谁也劝不住,只好把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叫了回来,父亲到时,已是两天之后,她已哭得没有力气,只是一味地哽咽。那时,我已十一岁,懂不少事,从此,再也不敢拿我的疾病来刺激她。
日子还在浑浑噩噩地前行,不疾不徐,母亲仍在争分夺秒地带我看病,尽管这一切,在我看来希望渺茫,任重道远。在我患病的那几年当中,她一直伴我左右,或远远地在背后看着我,或在我面前强颜欢笑,为我加油打气,而在背离我的刹那,偷偷以泪掩面。高中时,我读到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似是有了某种共鸣,泪水夺眶而出,我才知道,那时,母亲所承受的压力远远大于子女所遭遇的不幸。
世间有的事是神秘而猜不透的,就是在某一个时间节点,似有神助,我的疾病倏忽一下子好了,来时无影,去时无终。这一切,像是老天开的一个玩笑,让人摸不着头脑。
在我病好痊愈后,母亲性情一下子改变了很多,温柔,爱笑,像是经历了某一场洗礼。而这一切,我全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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