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六一巷的时候,那里已经叫兴正街了。高楼大厦,马路比之前宽了好几倍。买豆浆油条的大叔也不知道搬到了哪里去了,我们走了一整条街,没能看见任何一个熟悉的面孔。
记忆里的六一巷,人物和感情都很鲜明。
“你喜欢这里的话,就买下这栋楼开一间画廊。”苏航说。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
我曾在那条被唤作六一巷的街道住了半多年。我总是不能长久地住在一个地方,或者说从没有一个地方保留过供我生根发芽的土壤。我也曾在一个人身上找到过别人口中的归宿感,温暖,安心,强大,我相信那就是我要停靠的港湾吧。
原来这条街上满是低矮的瓦房,就着摇摇欲坠的墙,我很害怕一阵疾风过来,我和我容身的屋子会一下子就被吹走,与灾难电影里的场景如出一辙,而我终此一生都是这个世界的配角,没有故乡没有根。
“你错了。这房子已经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了,就算它倒下了它也是倒在这片土地上的。”已七十多岁的外婆是瓦房名义上的主人,年轻时吃过很多苦,现在也没能享多少褔,身子骨还算健朗,吃过早饭去三里外的云水寺背十斤山泉水,来回只要两小时。
是的,我错了,这老房子是有根的,我脚下的土地就是它的根,它的故乡。一无所有的只有我而已。
风起了。左邻右舍的小店早就关紧了门户,孩子睡在父亲的肩头,没有抱孩子的那只手里提着蔬果。我看着那画面迟疑了一下,没有动身。
“今天风这么大,还把一一带出去。”外婆心疼孩子,急忙从小凳上起身。我听着她急切的声音,回过神来,走出门去。他没有把孩子给我,只是将手里的菜递给我。
“晚上咱们吃鸡。我给你们炖一锅好汤。”他总是会不小心划破的脸和黑青的胡渣再加上微笑总给人一种苦中作乐的感觉。
我会点点头跟上去,进了门,将漫天狂沙锁在屋外。
外婆心疼重孙,接了热水,拿上毛巾去给一一擦脸和手。这些她还能做的事情她从不让旁人插手。能为你们分担一点是一点。这是她的原话。
我再回头,只看见厨房忙碌的身影,和老旧的方形木桌上洗好苹果。
“过完年我可以出去找一份工作。这样你就不用这么辛苦……”我站在厨房门口提议。砧板上的刀突然停了一下,我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切菜的声音随后又响起来。
晚饭的时候已经七点了,桌上三菜一汤。外婆喝了点鸡汤,只吃了一点点饭菜。吃完饭,总是在破旧的沙发上坐一会儿,时间不长很快就会打瞌睡。
一一玩了一天,累得怎么都叫不起来。只好由着他睡,等他醒来再给他热饭菜。
饭桌上就只剩下我与他。筷子与碗碰撞的声响,甚至是彼此的呼吸声都将沉默印证得更尴尬。他一言不发的起身,碗里有半碗白饭,我知道的,他会打盆热水给外婆泡脚。过去几年来他一直这样,一面照顾幼子一面照顾年老的外婆。
我起身给他热菜。他却在我完成之前回来,从我身后抢走了盛汤的勺子。
“在这个家里你什么都不用做,只当是来这旅游的,好好休息,好好玩。”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后颈,很快温度又凉下来,带着让人不易察觉的寒冷。
我突然觉得很委屈,全世界都可以指责我的不对可是我眼前这个男人不可以。
“李契,一一也是我的孩子。”我说得很没有底气,声音里带着我控制不了的哭腔。
“我不想毁了你。你是知名画家,而我不过是个有前科的汽车修理工。”那时我忘了眼前的李契不再是以前那个整日嬉皮笑脸的他了。离我最讨厌模样越来越相似的我自己也回不到从前了。
“你早就毁了我了。”我的语气很重,想必面目也狰狞可恨。
李契没再说什么,颤抖着手关了煤气灶,又转身去收拾桌上剩下的饭菜。
记得那个时候一一死活不肯叫我一声妈妈。无论是糖果还是冰淇淋,都亲近不了他,后来偶然间才知道,李契竟然威胁他叫我妈妈就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我知道李契的用意,可是这样的人生对我未免太不公平。我故意拉着李契与我一同去街头的小商店买东西,听着老板娘客气地说,一一妈妈又来给一一买牛奶啊。那一瞬间,我是真的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家。
那时候我发誓我真的是打算死心塌地要跟李契在一起过平凡的日子的,就像从前想要和姜维在一起一个模样,他却始终以为我是在可怜他。
“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可是我想弥补。生一一的时候我差点儿死掉,你知道吗?”每次和他理论我都觉得心酸。
你知道吗?委屈这种东西是可以自己躲在角落里咽下去的,心酸却不行,心酸只会将自己的心眼泡得越来越小,然后变成眼泪溢出来。
“你们吵架了?”一一从自己的房间里探出一个脑袋。
那时看到一一的眼睛,我就会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温柔的,然后我摇摇头,看着李契把我当成一个透明人,他洗碗做饭,做早餐,按时将一一送到学校再去上班。
我不知道那段三年的牢狱生活改变了李契的什么,我不知道当年究竟是怎么了,他本性并不坏,我一直都知道的。
“你恨我吗?”
我记得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的第一个春节,十三岁之前我在阁楼上渡过每一个春节,后来也没有在姜家过过年三十,我总是撒谎出门,然后在下着雪或者干冷的除夕夜在街上走一夜。那年初一是西方的情人节,除夕那晚是我和李契关系转折的一个契机。那夜那座小城难得迎来一次降雪,大风依旧轻车熟路地穿街走巷,难忘今宵永远是春晚的最后一个节目,更使人哭笑不得的是春晚结束后是春晚的重播。我和他坐在破旧的布沙发上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我是恨过他的,我毫不避讳地承认。他将我抗上天台强吻我的时候,他将我捆到破旧的小旅馆的时候,我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甚至看见刚出生皱巴巴的一一的时候,我都想将身为罪魁祸首的他千刀万剐。这种想法与冲动曾无比鲜活的活在我的身体里,如今我试着将一切都放下,可是冥冥之中有些东西是我们想放也放不掉,想忘也忘不了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我怎么也捂不暖的双脚放到了他的衣服里。后来我才知道一一大名叫李唯。他从未记恨过我,哪怕我让他蹲了三年多的监狱。我能想象懂事的一一坐在哪张破木桌跟前童声稚气的问:“爸爸,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你妈妈是我这辈子唯一爱的女人。
这是他的回答。
后来六一巷的老房子全被写上了大大的拆字。年轻点的爽快的签了字,可是住惯了老屋的老人们谁都不愿意搬到开发商为他们准备的新房子里。房子周围一片狼藉,风起的时候再不如以前热闹。外婆说李契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切都听他的。一一却在和我去买冰淇淋的路上说:“太婆心里很舍不得,偷偷在院子里抹过眼泪。”
我没有告诉一一,他敬爱的太婆已经示意他父亲签字了。
那个时候我刚从外面回来,听见外婆对李契说,去签字吧,给那孩子一个名分,一一也总不能住在这个老房子。我不知道一个文化不高甚至没有去过大城市的女人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说搬就搬,离开自己住了几十年的房子里。
我将我的人生与李契和盘托出,我见过他最卑劣与狰狞的面目,也将自己的伤疤展示出来。那感觉果然好多了,像是在水底憋了很久的人终于将头露出了水面可以大口的呼吸。在那之前,我如何也想不到我最后在我最恨的人身上得到了爱与慰藉。
我想借着那个机会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李契的手掌很大,手指上长满了茧,左手小指上戴一个银色简单的尾戒,上班的时候会弄得很脏,会蓬头垢面,下班了又干干净净地回来。天气好的时候我会从学校接一一去他厂子外面等他。然后一起去菜市场,挑一块好的肉,买一把香菜,最后三个人一起迎着夕阳走回去。每一个有说有笑的时刻我都会误以为是永远。
我是个很善变的女人,我又变成了一颗牛皮糖,缠着李契和我一起看恐怖片,缠着他出门散步。
他是愿意跟我在一起的,我猜透了他的心思,鼓足了勇气,敲开了他的房门。我想得到温暖,我想有我自己的家人。
那个城市的天气很也很善变,白天还阳光明媚,晚上就刮起了大风,下起了暴雨。他背对着我,可是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的背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疤。我不知道是何时为了何事所受的伤,我试探着从背后抱住他。
“别这样宋吟。”
我摸到了他的手,我说过,他的手很大的。他的尾戒刚好可以戴在我的无名指上。
我说给我一个家。我没有骗任何人,包括我自己。记忆中那夜的雨很大,那张床也很多年了,一翻身就咯吱咯吱响。我很明显听到了他的心跳,枕着他的手臂,不敢动,我怕我一动我们俩就会把那张床压塌,我怕被人找到,我要躲起来。
不要怕,我来保护你。李契拨开我额头的头发,下巴上的胡渣刺刺的,抱得更紧。
谁知道,人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以为我会恨他一辈子,可是当我一无所有时却第一个想到他。那时候唯一欣慰的是命运阴差阳错总算给了我一个交代。
我们一起看房,一起想象着新家该怎么布置,我从没想过宋新妮会突然出现。
两个选择:要么回去继续画画只要不是跟这个男人在一起你干什么我都不管;要么去参加姜维的婚礼告诉所有人你不恨了。
李契将我的手握得很紧。
我陪你去。
我还记得临走时一一的笑和外婆慈祥的面容。院子里不高的樱桃树第一年结了稀稀疏疏的果实。
有一个秘密,我没有跟任何说过。只要它烂在我的肚子里,这个世界就会看起来好一点。
我并没有别人想象中那么在乎姜维娶了谁。有一天我突然清醒过来,于他们我不过是个过路人,上帝只给了我们很少的时间和空间,一生有一次的擦肩,已是莫大的幸运。
可是一切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那栋豪华的别墅没有阁楼,灯光很刺眼,房间里全是温暖的粉红色的装饰,我却犹坠冰窟。我不知道那碗鸡汤里加了什么,我看着明明已经锁上的房门,一点点被打开,自己像是砧板上的肉一样,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我推不开撕扯着我衣服的那个男人。宋新妮的房间就在隔壁,在我把嗓子喊哑的最后一秒我放弃了,那个生下我的女人,永远都听不见我的呼喊的。我一下子醒悟过来,是她将我送给了她的合法丈夫陆建翎,她不爱任何人。
我以为我死掉了,可是迷迷糊糊中我又听见宋新妮和陆建翎的声音。
“宋吟比你想象中漂亮吧?你亲生女儿的身体是不是让你欲罢不能啊?哈哈哈哈……”
“你是不是疯了胡言乱语什么?”
“喔,我忘了告诉你了,宋吟其实是我俩的女儿。你不信?亲子鉴定书就在你书桌最下层的抽屉里。”
“不可能,不可能的。这一定是伪造的。”男人的声音痛苦的颤抖着。
宋新妮的笑声在整间房子里回荡,像是个恐怖的梦魇。
这一定是个梦,李契说他明天一早来接我。只要天一亮,只要李契来按响门铃,走到我身边叫醒我,身体就不痛了。
可是叫醒我的是宋新妮,她脸上很大的一块淤青,红着眼眶,手里拿着一条粉色的裙子,一脸决绝。“乖女儿,来,穿上衣服我们走吧,去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药劲还没全过去,意识却已慢慢清醒。我只能任由她摆布,走到顶楼的途中我看到了昨夜侵占我身体的男人。他的速度太慢了,压根儿来不及阻止宋新妮。
“我们去死好不好,死掉了就不痛苦了。”她泪眼朦胧地转过头征求我的意见,却不给我答复的机会。
坠落是很漫长的,我的脑子转得很慢,像是一只被风剪了羽的鸟。
“不要怕,妈妈陪着你。”宋新妮变了一个人似的,将我护进她的怀里,无比温柔。
我听见了身体和大地的碰撞声,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响,听见了内脏由于巨大冲击力破裂的闷响。然后,我看见了快步朝我跑过来的李契,我突然很害怕死亡。我始终睁着眼睛,极度的恐惧让我忘记了将眼睛闭上,红色的血液流过我的眼睛,灼热又不安。
那个后来被证实的确是我父亲的人。站在三楼的阳台上,一脸惊恐的模样。看着他的脸我很想为宋新妮好好的笑一场。她为了报复姜照晖把我送到了姜家,为了报复陆建翎把我送到他床上,为了报复生活亲手置我于死地,她成功了,也解脱了。
当全身的痛意袭来,我和宋新妮的血混合在一起蔓延开来。那个本属于李契的戒指在晨曦中闪闪发光,实在是太刺眼了,我不得不闭上眼安静地等待生命的最后一刻来临。
当然,我没有死掉。我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四个月,然后醒来。那个指环还牢牢套在我的无名指上。四个月不算长,可是足够发生很多事。陆建翎死了,李契再次入狱,六一巷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年迈的外婆和幼小的一一没能从火场跑出来。
宋新妮在抱着我掉下去时当场死亡。恐怕她之前预谋一切的时候没有想拉上我,所以给我留下了一大笔资产和一封信。信里说,我从未对你好过,那个孩子会如同你之于我,成为你永远的梦魇,你下不去手,我替你做,当做我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
听说陆建翎是被李契活活打死的,在知道他对我做了那种事之后。他有前科,所以判得很重,可能再也出不来了。
我永远在怀疑人生,在李契说会保护我的晚上却毫不犹豫地信了,这可能是我唯一做得对的一件事。
“为什么当年我没有死掉?”我看着眼前陌生的景象问苏航。他锁住轮椅,绕到我面前,跪在地上,替我拉了拉腿上的薄毯。
“因为上天要给我照顾你的一次机会。”他说得很诚恳,我也相信他很诚恳。
我早就知道他为何靠近我,听说那个叫鹿溪的女孩跟我很像,于是,我们靠在一起苟延残喘,各取所需。
现在有很多人喜欢我,因为我犀利的画风,因为我看起来很可怜,因为我坚强地活着,因为我的面容。我只知道,从开始到结束,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深爱我赤诚灼热的内心,包括爱我的不幸与粗鄙。
曾经我告诉李契说:其实我很蠢很好骗的,只要一丢丢不足挂齿的温柔与关怀就能把我骗到手,所以因为先遇到了姜维,当时就死心眼地不打算再给任何人机会。
那时候的晚霞总是很灿烂,我挽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牵着一一,他就别过头来很小声地说:我不后悔。
“爸爸,你老是跟妈妈咬耳朵。都不理我~”
面容稚嫩的小孩,揺着父亲的手,气鼓鼓的样子可爱极了。
看见流星的时候许愿真的会成真吗?我希望那场梦永远不要醒。
可是黑夜过去梦又会醒来,每天睁开眼睛,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孤身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感觉,真可怕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