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太姥姥,年轻时是个大美人,也是个富家小姐。太姥姥原名叫慧玉,但她不大记得自己的名字,是因为她确实老了。我不相信,一个人怎么能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呢,但她老了,我也不和她计较。太姥姥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才出现在我的记忆里的,或许是接近的太晚的缘故,并不像她的其他太孙太孙女那样唤她太姥姥,只一口一口“慧玉”叫着,有时候被家里长辈听到,少不了挨一顿毒打,但那个时候倔强的我,就像不怕虎的出生牛犊,被长辈拎起来的时候,仍顽强地撅起来像油瓶子把手的嘴,妄想以一己之力与大人们作斗争。我敢这样,是因为断信他们不敢打我的,以往这样子的时候,太姥姥就拄着拐杖,迈着三寸小脚,嘴里嘟囔着“哎呦,哎呦,可别打坏女娃娃”,这个时候,只要大人们稍微放松警惕,我就能像泥鳅一样从他们手里逃走。虽是太姥姥使我免了打,但我绝不会感激她的。“她嘴里绝对不超过五颗牙齿”,每次逃的时候我都这样想。
不知道太姥姥是几几年嫁给太姥爷的,只知道她嫁过来的时候是十八岁。十八岁,正是女子风姿绰约、明眸皓睐的时候,随着一声声迎亲鞭炮的巨响,却葬送在这样一个贫穷的男人家里。这场婚姻用葬送一词来形容并不过分,那个时候的太姥爷无非就是个穷壮劳动力,家里人多地少,吃个饭都要数着米下锅。太姥姥那样的家庭条件,本应就该找个旗鼓相当的富家子弟,实在不济,也应“佳人配才子”才对,可偏偏,她就和太爷爷对上眼了,至于中间他俩怎样相识、相知、私定终身的故事,我也不大知道,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迎亲鞭炮响起的那一刻起,太姥爷与太姥姥的事,算是板上钉钉了!此后,慧玉正式进了太姥爷家的族谱,算得上半个婆家人了。太姥姥虽然出身富贵了些,但手巧,对做饭有高明的研究,自打进门后,就没让太姥爷一家几口像以前一样时常饿着,她总能把东西做出花儿,这是姥姥给我妈说的,然后我妈告诉我的。想必,也是真的了。但我没看过没吃过她做的东西,自然对这些持半信半疑态度,因为太姥姥现在连端一碗饭都是颤颤巍巍的!自然,这样好手艺的儿媳妇就成了村里家家户户婆婆讨要儿媳妇的经典模板。反正,太姥姥就这样从一个家里人疼爱的大小姐变成操心一家人吃饭睡觉问题的人妇,日子平淡过下去,苦是苦了点,但太姥姥仿佛愿意受这苦。就这样过了几个春夏秋冬,太姥姥怀孕了,农村嘛,家里就找人算了算,说这胎是个女儿,哎呦,赔钱货,不能要,挨个试图说服太姥姥,第一次,还好,笑着进来,笑着出去,第二次,太姥爷不愿意了,太姥姥仍笑着把人打发走,第三次,这次倒是太姥爷没先发怒,太姥姥到先怒了,只管嚷着:“女孩儿咋了,咋了,我的孩儿,我要我养”......于是,那年春天,姥姥平安出生,但严重地营养不良,太姥姥也遭受了数不尽的白眼。尽管这样,没出月子,还要操劳一家人的生活,吃饭的时候,也免不了挨老人们的冷语“本来粮食就少,不够吃,还多了一张嘴”;“女儿以后迟早是别人家的,白养”。太姥姥原本是有自己的脾气的,可没到这时候,脾气好像被生活磨没了,硬生生把气给憋出去。太姥爷本就是个生性木衲的孝顺儿,这种时候,左右为难的他,往往等俩人回到屋里,轻轻拍拍太姥姥的肩,说:“我的慧玉,太苦了”。姥姥说,太姥爷在世的时候,总喜欢说这一句,这句成了他的口头禅,每当太姥爷说这句话时,太姥姥眼泪珠子就骨碌碌地在眼睛框里打转,但从没掉下来过。太姥姥确实是个不爱掉眼泪的女人,这点我到可以打一千一万个包票。后来,还是太姥姥的肚子争气,给太姥爷生了两个儿子,这可就给家里长辈们长了一大口气啊,在全家人都瞒着围两个刚出生啥都不会的孩子转时,只有太姥爷丝毫不关心自己的儿子,紧紧抓住太姥姥因营养不良瘦得像树干儿的手,嘴里嘟囔着“慧玉,慧玉,太苦了,太苦了”就连这个时候,太姥姥都没有哭呢,就只是笑,姥姥说。她确实是个倔强的女人,我这样想。自出生来,我就没有见过我的那位太姥爷,只是在那张被太姥姥攥得发白的她和太姥爷的唯一一张婚姻照上,就很小的长方形似的小照片,端详过他的轮廓。对太姥姥的影响始于她的那身洗到发白的蓝色布衫,布衫上有五颗分不清是棕色还是黑色的纽扣。几乎每次去她家都看到她穿这一身,久而久之,就十分熟悉,以至于以后的记忆里,那身蓝色布衫就是太姥姥的象征,或者说,太姥姥就是那件蓝布衫。听姥姥说,那件蓝布衫是太姥爷给太姥姥买的,除去买的时候试穿过一次,回来后,姥姥到没见过母亲穿过几次,大约是很疼惜的,总是没事洗洗,等它晾干了,就叠好放进母亲从娘家带来的箱子里。直到太姥爷走了后,太姥姥就时常穿着那身蓝布衫,睡觉的时候也不脱,但还是长洗。就这样,太姥姥就穿着那件蓝布衫,把家里三个孩子拉扯大,孩子们长大有了出息,给自己母亲买了许多衣服,但太姥姥唯独中意那件蓝布衫,姥姥和我说,太姥姥说了,太姥爷说她穿上那衣服跟水仙花似的。后来,儿女们从那座小房子里一个接一个搬出去,就唯独留下了太姥姥。后来的后来,最近一次听到太姥姥的消息时,她已经不在了。没有人知道,只有我知道,每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太姥姥就会迈着她的三寸小脚,扶着拐杖,坐到门前的那块青黑色大石头上,低着头就是好大一会儿。随后起身,拄着拐杖,慢慢走回她和太姥爷俩人的房子里。没有人和我说过,姥姥出嫁的时候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但应该是件顶好的红袍子,圆领子衬得她的脸发红,咧开了嘴,朝太姥爷笑,笑得天边都被红色的霞光染红;笑得果实都红了脸,弯了腰。太姥姥的眼睛最好看,只是,那天,她的眼睛里好像被一层薄薄的雾给笼着,当然,谁都没有发现,只有太姥爷,在这个时候,轻轻拉着太姥姥的手。
这个故事,我听了十三年,也想了十三年。想象过太姥姥太姥爷第一次见面的日子,但无论几个版本,都不能恰当描绘出那样的场景。说实话,很羡慕那个年代的爱情,爱一个人,就跟他一生,我不敢说太姥姥太姥爷的爱是多么荡气回肠,但是在那个吃饱第一的年代里,两个卑微渺小的灵魂碰撞在一起,并擦出激烈的火花,也不失为一件伟事。我们都有爱过一个人的感受吧,亚当夏娃因为偷吃禁果被罚入世,遭受了疾病、贫穷、挨饿......或许上帝的本意是要体会爱情的痛苦,从而抛弃爱这个东西,但不幸又很幸运地是,于上帝而言渺小的人类,竟然牢牢抓住这把令人痛苦的枷锁,并将它们视为乐土,企图在这一方偏隅里寻找内心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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