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第三天,算上他死的那天的话。不过那天,他晚上死的,所以我也只熬了半天。那今天就是第2.5天。
我昨晚八点多就躺下了。睡到今天六点。起来后,明显感觉自己变得好多了。你看这就是生理的变化,休息过后,人就好了,没有理性。明明他走了。他走了一天,还是一年,都是他走了,可是人的身体却会慢慢淡忘。
今天我就明显觉得,没那么好哭了。当然,也许当我又发现他留下了什么信息时,我又会嚎啕大哭。
起床后,我独自去给他烧纸。他的遗体前晚“装裱”过后,就冷藏在殡仪馆的冷柜里。那里只有四个冷柜,一个坏了,一个空着,一个放着一个心肌梗塞的五十岁的人,一个放着我爸,我爸六十二。
殡仪馆的两个铁门不好开,锁都生锈了,方向也不知道从哪拧。昨晚磨蹭了一会儿才进去。昨天是和我姐一起,今天早上我一个人去。
早上起来的风光很好,天也蓝,现在花也开了,鸟鸣,风和,也没那么冷了。
我大概是和他讨论过哪里的风景的,说那里好看,只是不记得是哪里了。天上的云也讨论过,我家座落在一个高地,又是顶层,所以很方便看云。
今早我很快便打开了那两扇铁门。进去放上早饭,点了四只香,然后开始烧纸。
一般是不让烧的,所以不可以到处乱说。
那个地方不大,我跪在一块特别脏的绵榻上。
说实话,我有点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于是我拿烧纸叠了一个爱心——那个纸虽然不是特别正方,但还是没问题的——扔进了火盆。其间我还以为有别人来了,匆忙把那爱心扔进火盆里。
烧纸很有趣,你以为它烧黑了就是烧过了,谁知火星还能再走一遍。像扫描一样。
我跪在那里想我所信仰的事物。如果未来可以的话,那就穿越回来,在今天,在你进火化之前,把你的遗体带走,带到未来。我在心里默默许愿着。
我看我和信阴阳的那些人也没太大区别嘛,至少是都不肯让你走。
烧了几张我便磕头准备走了,烧太多对环境不好。
锁好门,我发现门外闲逛的傻子——就是社区里因为生病脑子受伤的孩子——不见了,可能我进门时没理他,他就走了。他似乎喜欢在这儿死人的地方闲逛。
回去的路上,还是好风光。我想起来时路上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说出口——我本来也就不喜欢——就在心里默默跟你说吧。不论何时何地,想起来的时候,就在心里跟你说。
(二)
上午来了两个叔叔,xz叔和小j叔,都是和我爸关系不错,但拒绝和我爸喝酒的那种。平日里他们几乎每一次见了我爸,都在劝他别喝酒。
以前还想着,自己挣钱了,过年让我爸自己花钱买点东西去他们那里,也算让他表现得体面一点。这件事想着没做到成了遗憾,还有更多的事没想过但也没做成。
大家坐下聊了一下发生了什么,聊了下他以前的事,然后便都沉默了。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大家的感情都是同步的。
小j叔和我爸以前合伙干家电维修,这个东西当时挺挣钱,但我爸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经常跑出去喝酒,久而久之我小j叔就不想和他一起干了。我爸当时也没说什么,只说自己老花眼了,干不动了,这倒也是真的。因为两人在一起干过活,所以很容易被我和我妈拿来对比。小j叔叔比我爸小一点,相当勤快,我爸就比较懒了,后来他也开过小饭店,但一个人干太累了加上没什么起色,后来就不了了之。
至于xz叔和我爸是同乡,也是后来来到这里认识的。我们家理发经常去他家,所以关系一直很好。我爸因为烦xz叔总是骂他喝酒,后来只在xz叔不在的时候才去理发染发。
然后便聊起各家的事,互相说说。其间我姐带着外甥过来了,大家又聊着孩子。
最后我妈“请”人家走了——因为不“请”的话,人家也不好走。
我送两个叔叔下了楼。
其实大家都说着这样结束对他也是种解脱,毕竟他一身的病,也活得不痛快。但这是别人安慰我的话,我不能这么想。我这么想,他肯定要骂我的。
这几天也总在后悔自己太苛刻——哪怕他天天喝酒,我就顺着他好了。但我又想,他命就如此了,我再怎么退让,我们的缘分也不得不到头了,只是早几年,晚几年的事情吧。但也说不准呢,谁又真的知道命数呢,会不会有机会截然不同呢?这是个我无法解答的问题。只能在心里来回拉扯。
(三)
送走两个叔叔,我和二姐去了殡仪馆。带着懂白事规矩的阴阳先生。虽然我自己不信阴阳,但大家都要这么办,我没必要耗劲儿来争这个。我只想要骨灰盒带在我身边。这个我想争取一下。
殡仪馆离得比较远,旁边是一家墓地。
阴阳先生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打了招呼,看起来经常见。也是,他肯定经常来这里,跟人家肯定熟络,我市小,也只有这一家殡仪馆。
到了里面填了表,然后让我看骨灰盒。我一开始以为骨灰盒没有多大,但是后来才发现,比两个我的头都大。如果大的话,价格就上来了。一开始以为一两千的就可以了,现在发现三四千的我看着才舒服。
然后就选好了,让我姐也看了看,她让我做决定。
后来又来了个人,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互相说了半句话。阴阳先生告诉我那个人生意做的大,他在一家三甲医院对面开殡仪馆。
没十分钟我们就走了,过两天就把遗体送这里,到时候得带现金。
昨天跟老板说了这事,他先预支了我些工资,但这一套下来肯定不够了。
至于公墓,现在一下也买不起,我姐也认识相关的人,但鉴于我有把骨灰带回家的想法,所以现在的决定是先寄存在殡仪馆。
把阴阳先生送到家后,我和姐姐去取遗像。昨天来打印店,师傅说认识我爸,经常见他来逛。我倒是知道他经常来这条街,但是我不知道这么多人认识他。也许他朋友很多呢,我担心太多。但另一方面,我又难过于之前没有经常听他讲他认识的这些人。
我一直以为他那时很孤独,但也确实是这样的。以前怨恨他的时候,我不想和他讲话,后来他看起来老了很多,我就或多或少跟他说几句。
现在我又后悔自己为何没能多关照他,让他看病,也许就完全不会这么早就离去了?有很多的机会,但是遗憾就是不给你机会,当时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也没机会了。
我想起他走的那天早上,我告诫他,去医院才能治疗他身上的病痛,因为他只想着吃各种药什么的,他老说自己是半个医生——他自认为无所不能,我常常被他这种没由来的自信气个半死——我只能很凶的说,除非去医院,否则是好不了的。我逼迫他作出选择,他也没有选。我也没有选硬把他送到医院。这是我们关系相处的结果,最后都成了遗憾和罪。死去的人好像因为死了就不用受罚了,活着的人就得受罪了。以前我总想避免发生这种事情,即不要互相做错事,但这么多年看来,我即使想到了这一点,却也没做到。
当然也许不是他没作出选择,而是他作出了另一种选择。想到这里,我又难过起来。
没有人活得那么通透,他肯定是糊涂的,但遗憾在于,我没从他那里了解到哪些地方清楚,哪些地方糊涂。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些地方糊涂,哪些地方清楚,也只能挨了痛之后,哭着知晓。
(四)
朋友在我微博看到了消息,我还没和他们正式说,但他们看到了,我就正式通知了他们几个。
这五个是我的冤家,我们没少闹别扭,但也是一起长大的,十多年了。
于是我还在殡仪馆,她们就打电话说要过来了。
到今天因为一些事,我们已经半年没见了。再见之后,大家也没什么拘谨,一说话就开始互相损对方。我们在楼下碰了面,家里小,于是我决定出去招待他们吃饭。
我让我妈给我从楼上扔下七块红布,他们五个来了三个人,一个嫁到外地了,回不来,还有一个我自己没亲自给她打电话,因为我们有点互相介意的事。虽然心里还有点芥蒂,但我还是觉得这件大事该告诉她。之前闹得很凶的时候,真不想和她们做朋友,心里有许多不满,互相也没法沟通。但久而久之也就算了,尴尬的感觉也慢慢没了。
于是我们一起吃饭,聊以前的事,开玩笑。在外地那位也和她视频通话,细细地跟她说了我爸的事。
饭间,他们似乎不聊我的这件事,这几个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不知道是害怕聊,还是接触的少。不过我都习惯看他们聊天不带我。后来有个的男朋友来了,才又聊了些老人的事。
结束后,他们还想晚上再约一波,可能是真的太久没见了,所以特别高兴。我说晚上看情况吧,我估计我晚上会想早点睡,另外也有点其他的原因。
回到家刚进门,看见大家都在午睡,姐夫和我姐还有外甥在卧室睡,我妈和我姥姥在大卧室睡,姥爷躺在沙发上睡。我去洗手,下意识的瞟了一眼我爸的床,还没看到什么呢,我就意识到他不会出现在那里。于是心里难受起来,却也哭不起来了。家里安安静静的,我坐在我姥爷的大靠背椅上写了会日记。不一会儿我姐夫就起来去上班了。
(五)
到今天下午时,我感觉“日子”似乎又回来了——如果说昨天是在悲恸中度过,而没有过“日子”的感觉的话。
“日子”这东西太可怕了,它绑定了各种习惯、条件反射、还有钱什么的。让你甩也甩不掉它。
爸爸去世,悲伤是一件事,花多少钱是一件事,计划钱从哪里来也是一件事。然后就发现“日子”又盯住了我,它问我明日,后日,大后日怎么过。
尤其我外甥来了,“日子”越发扒得我紧紧的。我知道本身我爸去世这件事,和“日子”不契合。因为我爸走了,我只想跟着他走,那可就没“日子”什么事了。可是“日子”拉着我呢,切不断,都是肉丝拉着,会疼的。
我今天路过很多次他的床,我都在想象他以前躺在那里的样子。现在那上面堆满了他的遗物,我计划明天一件一件的筛选。
傍晚,我和我姐又去给他烧香,那个铁门的锁还是有点不好开。弄完之后,磕了头,我发现那四柱香的火星,好像两个并列的三芒星。这四柱香两个两个还粘在一起。肯定是我姐直直地点燃了香,两边因为有火烧的快,中间因为没火就烧的慢。最后火星变成了三芒星的样子。
烧完香,我想起我爸的衣裤扔在门口,他最常穿的那件线衣,被我剪下一块儿装进了兜里。
老板此时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办的怎么样了,他那边声音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小,我也听不清,只跟他说骨灰盒寄放在火葬场。他说这不合适,说要买墓地什么的,好像还提了找人和殡仪馆打声招呼,具体也没听清,周围又走了好几辆卡车,我一点也听不到他后来说了什么。只最后说了墓地没定下来,所以寄存在那里,他才明白。我自然不会和他说,我的意愿是要把骨灰盒带回家的,我可再不想听他跟我讲乱七八糟的道理了,浪费彼此的感情。
回到家,洗了脸,刷了牙,我看着镜子后面他的床。没开灯,那里黑黑的,就好像他还躺在床上一样。我想象我又和他说了几句话,他呢喃地回复着我。
回到“日子”上,要我说,我真不想过这“日子”,要是能让我和我爸快快乐乐的,我和他出去流浪都行。晚上我又想起好多他讲的笑话,想起小时候,比起妈妈,我更喜欢他。昨天我翻他的东西,看到他那里的小物件,有的是他在路上捡的,他给我看过,顿时觉得他太可爱了。
2020年4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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