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军
（一）蚂蚁不配有名字
遇到它的时候，它正在一片叶子上徘徊。
这是一只与众不同的蚂蚁。它好像迷路了。
我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又否定了这个结论，因为我发现它徘徊但并不迷茫。它兴致勃勃地行进着、探索着，动作中透着一种兴奋，一种坚定，每一次路线都不同。
这是一只好奇心满满的蚂蚁。叶子的尽头是什么？有没有路径通往另一个世界？我想这大概是它想探索明白的问题吧。就如同我们人类一直想弄明白我们所在的这个宇宙到底有没有边、我们死后到底会去哪里一样。
蚂蚁想从二维突破到三维，人类想从三维突破到四维，从生命探索挣扎的意义上看，都一样。
遗憾的是，它毕竟只是一只蚂蚁，智力有限，更重要的是，它眼睛的结构决定了世界在它眼中的模样。所以，蚂蚁围着叶子不甘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后，最后还是带着遗憾爬下树叶走了，回到了它原本的队伍中。
又一个失败的科学家变成了工匠。
其实，蚂蚁不知道的是，如果它闭上眼睛大胆地从树叶上跳下来，就会发现，它从二维世界来到了三维世界。它更会发现，它自己原来一直就生活在三维世界中。
我也带着遗憾走了，我很想记住这只与众不同的蚂蚁，甚至想知道它的名字，可它一回归那支雄壮的队伍后，我就再也分辨不出它的模样了，它也似乎在泯然中丢了自己。
哦，尊贵的我又忘了，一只蚂蚁，怎配有名字呢？
（二）打死一只麻雀
那时候我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吧。我打死了一只麻雀。那件事，让我后悔至今。
那时，我家在村南边有一块大约一亩地的菜园，父母日夜辛勤地在上面劳作着，为了我们一家四口人的生计。我那时是一名小学生，主要精力除了学习，就是玩。
一个傍晚，父母正在田间劳动，放学归来的我则像一匹野马，驰骋在菜园外的那一大片空地上。菜园西边是一大片荒地，长着许多野草，经常有成群的麻雀落下来在草丛间觅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向满世界毫不设防地宣告着它们简单的快乐。
我也很快乐。我的快乐就是手里握着一把石头，去追逐成群的麻雀，像个征战的英雄。我期待并幻想着能够打中一只，拥有一只，然后把它像宠物一样养起来，善良有爱的我，喜欢跟动物做朋友。
那时年少的我，很有力量，石子扔得又远又准。我大概追逐了五六次，麻雀群也先后起飞又落下了五六次。最后一次居然真打中了一只，只听“嘭”的一声闷响，一只麻雀像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从空中一头栽了下来。我兴奋极了，忙跑过去捡起来。它热乎乎的，紧闭着眼，身子在痉挛中微微抽搐着，一会儿就僵硬了。
我手捧着它，心里顿时由喜变悲，一阵说不出的痛悔和愧疚。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一个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生命，转眼间因为我的唐突侵犯，就要离开这个世界，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死去，无能为力，我不像个英雄，而是个罪人。
麻雀很快死了。
我伤心欲绝，含泪在那块荒地上挖了一个小土坑，把尸体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堆起一座小土坟，坟头插了一根小草，小草在风中摇摇晃晃地点头，仿佛在替我向坟中的那个无辜的生灵道歉。我双膝跪在坟前，磕了三下头，心里默默地发誓，余生绝不再伤害一只这样的可爱生灵。
父母很快知道了这件事，并当做一个笑话讲给村里人听，可能他们除了觉得一个人给一只麻雀立坟磕头认罪实在有些荒唐可笑外，爱子心切的他们，更想以籍此证明自己儿子的善良，哪怕是对一只动物过度的善良。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多么羞愧和悔恨。这种羞愧和悔恨，让我记忆一生。
爱，绝不是伤害的理由。任何时候，都不要用伤害的方式去表达你的爱，哪怕你爱而不得，也不要因此而产生恨和摧毁的欲望。这是我在后来几十年的生命历程中，得出的一个结论。
为此，我也养成了一种习惯。我对所有以爱为名付诸的行动，都保持着一种本能的警惕。尤其对那些一旦以爱为名、就自觉名正言顺的企图。
昨天，有幸在新华书店现场聆听了著名作家张炜老师的创作谈，一个写了2000多万字、已经开始进入花甲之年的作家，居然用一颗极其谦卑慈爱的心，小心翼翼地写了一本童话般的与动物有关的小说，对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系进行了一场带着忏悔意味的反思，这让我动容，深受启发，也让我再一次想起了这件往事。
我想说，面对地球，人类真的应该是一种心怀惭愧的动物。
（三）被忠诚害死的狗
这个故事，是我20多年前听父亲说的，我居然一直没有忘记。
20多年前，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父亲在距家十多公里的一个村子，正起早贪黑地忙着开办一个小型面粉加工厂。故事发生工厂周围，估计是村里来粉面的人讲给父亲听的。
那是一个暑假的早晨，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骑着一辆自行车，出门串亲戚，一条大黑狗跟在车后面开心地跟跑，那是少年最亲密的伙伴。
那天早上雾很大，视线不好。少年行进的路上有一座石桥，因为头天夜里一场大雨，石桥中间有一小段被水冲垮了，没人发现。等少年骑到眼前发现时已晚了。车翻了，少年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骨折动弹不得，少年用嘶哑的声音拼尽全力喊救命，却没人听见。因为石桥离周围的村庄很远，一时半会儿没人经过。那只大黑狗围着少年一边焦急地转圈，一边大声地狂吠，除此外，它无能为力。是的，作为一只狗，除了叫，它又有什么办法呢？
几个小时后，终于有人发现了已经昏迷的少年。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石桥上围满了人。人们都想上前救少年，但却都靠近不了，因为那只大黑狗一直对着众人狂吠着，不让任何人接近，在它眼里，可能误认为这些人是来伤害它主人的。这是一只忠诚又蠢笨的狗。
人狗对峙着，无论众人用棍棒和石头如何吓唬和驱赶，大黑狗都毫不退让，一直凶狠地叫着，忠诚地护卫着它的小主人。人群和狗相持了很久。
人命关天，时间宝贵。最终失去耐心的人们，无奈之下只得狠下心来，乱棍打死了狗，少年得救了。
当时听父亲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心痛极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一刻，我甚至怨恨起那一帮打死狗的人。面对这样一条忠诚的好狗，他们怎么就能狠下心下得了毒手呢？！
今天想起这件事，我仍觉心痛。
人和狗两条命。究竟哪条命更重要？无疑，在我们人类眼中，人的生命更重要，狗的生命与人相比，不值一提。所以我们才狠心打死了狗，尽管那是一只忠诚的好狗。所以，人类对动物的好总是有限度的，有前提的。
反观狗呢，却不是这样。它一旦选择了主人，就全心全意地去爱他、追随他、保护他，不离不弃，哪怕为此付出生命。所以自古以来，只听说过狗为人死而没有听说过人为狗死的故事。从这个角度讲，狗的境界是不是比我们人类要高出很多？
所以张炜老师才说：一个问题我始终想不通，动物为什么对我们人类这么好，人类就真的这样值得它们爱吗？
深以为然。
我们人类是地球上最高级的动物，这是我们人类给自己下的定义。但多数时候，我们并不懂得高级的真正含义。
我个人认为，“高级”所包含的含义至少有一个应当是：懂得羞愧。
（四）因母爱而死的老鼠
这大概是30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了。
那一年秋天收花生，父亲扶着犁耙扶手，我在前面拉绳。突然，父亲发出一声惊叫“有老鼠！”只见父亲转身迅速拿起一把镢头，还没等我看清楚，他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地就打死了一窝老鼠：一只母老鼠和四五只还没长大的小老鼠。
老鼠属于四害，是庄稼人的天生敌人。《诗经》中《国风·魏风·硕鼠》篇曰：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所以，人打老鼠，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我听父亲讲完细节，再看着地上那一堆血肉模糊、不再抽搐颤抖的尸体，心头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痛。
原来，当犁耙划开地面露出老鼠窝的那一瞬间，机警的母老鼠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就逃跑了。可是在母爱的本能驱使下，它很快又返了回来。当它看见父亲拿着镢头狠狠砸向它的孩子们时，它“吱吱吱”焦急地在父亲的镢头不远处叫着，仿佛在央求父亲手下留情。父亲没有错过机会，操着镢头撵上去，手一抡，母老鼠来不及逃跑也一命呜呼追随它的孩子们去了。
父亲不是一个无情的人。他讲这些细节的时候，眼中闪过一束湿润的光亮。我想，这束光亮在他向母老鼠抡起镢头的时候，心头一定也闪过，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下手的果断。因为在他眼中，老鼠是一群对我们人类有害的动物，是专偷我们粮食的窃贼，诛之无错！
但反过来公允地想，在包括老鼠在内的动物们眼中，我们人类不也是地球上的一种有害动物吗？我们对大自然的窃取和掠夺还不够多吗？
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我们确实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发展，需要树立一种新的生命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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