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在这首《江南春》中,杜牧用声音、色彩、轮廓甚至气味生动地描绘了一幅江南春景的印象画卷。“水村”是傍水之村,“山郭”是傍山之城,无论是水村,还是山郭,到处可以看到酒旗招展。“酒旗”后面再加了一个“风”,写出了水村山郭的酒旗在风中摇曳飘动的那个感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杜牧,肯定是对酒旗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所以他才会写出来“水村山郭酒旗风”,敏感地把酒旗在繁盛的春天中点绘出来。酒旗风暖少年狂,能够写出风中酒旗,绝对和诗人的经历密不可分。
说到风旗,李商隐名作《重过圣女祠》有句诗困扰了我许久,“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这位以晦涩著名的诗人,在技巧、结构、辞藻乃至内在意蕴各方面都带有光怪陆离的感觉,各种意象在你面前五色纷呈,交织、旋转、飘舞,诗变成了迷宫,使人步步提心吊胆,深陷其中却又欲罢不能。我常常想,“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春日里无边丝雨如梦般轻飘,轻灵地洒落在屋檐上,徐徐的春风给人无限空灵之感,即使刮了一天,却因为其轻盈温柔,始终没把那面旗吹展——这两句诗,为什么会有一种飘忽不定之美,让人感觉瓦和旗并非真实所见呢?也许是因为,打在瓦片上的雨丝与风中旗子,都处在一种进行中的状态。诗读完了,而无边丝雨还在绵绵不尽,风中旗子还在波动起伏,它们在读者脑海中引发的美感与联想并没有结束,南宋人吕祖谦已经看出了这点,称此二语“有不尽之意”。像这样的春雨飘瓦、灵风鼓旗,并不是匆匆一瞥所能完全体会的,对此的欣赏只能是一种专注,也是一种迷醉。
想起在有些海滨渔区,每条船的船头上都挂有一面小旗,渔民们都把它叫做定风旗。因为在很早以前,没有广播电台等可以收到气象预报的工具,但海上的气象对于出海的渔民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而且那时的渔船都是依靠帆前进的,动力主要来自风力。如果渔船扬帆时断定不了风的方向,就会引起船舶在航行中不能依照设置的航向航行,所以能知道风的方向是非常重要的,聪明的渔民,想到在船头挂了一面小旗,结合指南针来判断风向。虽然现在的渔船再不是靠风力前进了,但是船头悬挂定风旗的习俗一直流传到现在。我遥想着在动荡的湛蓝汪洋之中,四面是碧涛连天、无边无际,船夫的眼睛追随着小小的风旗而航行。猎猎风中,男人的闯荡纵横四海,女人的牵挂柔情似水。
我发呆时,喜欢望云,窥月,观涛,看风旗漫卷。风中旗子将展未展之时,如一场昨夜春梦依稀犹温,恍惚在将醒未醒之时,那种风中的身不由己、变化无常,让人可以呆呆地看好久好久。相比云与月,风旗更灵动、更活泼、更敞开,风旗也有它的心思,也许我们能够体会到,它在和周遭远近的事物的互动中展现自己,也同时展现这些互动的事物。风中之旗,让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让我感到,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开始觉得自己更加切实,也更加开阔。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像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冯至《十四行集》第二十七首
这是20世纪诗人冯至《十四行集》最后一首,冯至曾被鲁迅论断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这一评断与其说是结论,毋宁说是风旗一般的预言。如果说30年代的冯至为这预言惶恐不安,那么创作了现代诗歌史上“空谷足音”般的《十四行集》后,我认为冯至大可举冠自冕而神态自若了。《十四行集》总计二十七首,随着诗章的逐一展开,我们承受着这样那样的经验和事体,心灵和思想的送往迎来,最后终于迎来了自身的成熟和意义。诗组的最后一首带有总结的性质。水到底是什么形状的呢?水是椭圆形的吗?水是长方形或正方形的吗?其实,水只是随物赋形,水泛滥无形。飘扬的风旗呢?则留下了无法描述的风的痕迹,即使风的形状只是转瞬即逝。在诗人看来,诗歌就是一个光滑漂亮的水瓶,诗歌就像那面风旗,“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这面保留了这么多内容的风旗,“皱褶中蕴含着多么沉潜的万象”。它张扬在生命岁月中,是诗人留给世界的遗产。生命就是一场激动之后的宁静,唯有诗歌继续流传,一代代在风中吟唱。
一面旗帜被空旷包围,感到阵阵来风,必须承受。它舒展开来又卷缩回去,它想挣脱自身,独自置身于伟大的风暴中。——有些人注定是大时代中的风旗飘扬,总是能够捕捉到生活中偶有的一些闪电般的事物,那些旁人麻木不仁、熟视无睹之处,对他们来说,总是伴随着惊天动地的轰鸣,带来强有力的震动、深刻的印象和永久的记忆。散漫的、无序的、没有中心的日常生活中,他们可以整合起涣散的存在,使一切苍苍莽莽、琐碎杂乱,有了一个“奔向”之处。
有的人书写街上琐事的时候你也能听到巨轮在倾轧大地,其他人书写大地动荡的时候你只能听到关于邻人的蜚短流长。因为,有人对暴风雨敏感若旗,有人被自怜自哀的眼泪淋得精湿。有些人能真切地感受雨,而其他人只是被淋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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