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像一个不知羞耻的泼妇,唰一下脱去仅有的遮羞布,一扬手,把那块非常不洁、混杂着各种莫名其妙怪味的破布,铺天盖地地扔下来。天地立即被它笼盖得严严实实。笼罩在破布之下的李光,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西边山梁上那一砣血痂似的太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刻在山梁上的山道坑洼不平,山路两边,除了颓败的冬树,就只剩寂寞的山风。当然,还有李光轻飘飘的、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李光连打了两个喷嚏。他不能不打喷嚏,他冷。寒风像饿痨鬼的舌头,贪婪地舔吮着他身上不多的体温。为表抗议,他身上的某个组织代表他作了一个决定:打两个喷嚏,跟狗遇到不受欢迎的人吠两声那样,以示警告,以儆效尤。打完了,他发现,他做了一桩亏本买卖,这个动作简直算得愚蠢。两个对他来说还算打得有尊严有力度的喷嚏,被呼呼刮过的山风一卷就消失得没影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尤其重要的是,还带走了他存放在肚子里的数量极其有限的热气。
这时候,他太需要保存一些热气了。他已经三天没有见到过任何可以叫做食物的东西了,比如一块地瓜、土豆,或者几片干菜叶。今天捱到现在,他只在路上发现了一个苹果和一串刺梨。这些东西以前叫水果。那串刺梨还说得过去,一共四个,其中三个熟透了,吃起来粉嘟嘟的,酸甜可口,最后一个有点涩,但毕竟还能下咽。那个苹果让人一言难尽。它结在一根接近斜坡的树桠上,外观粉嘟嘟的,风干发皱的表皮上闪耀着诱人的光芒。是茅草的隐蔽,使它一次次逃过被采摘的命运。苹果有李光的拳头大。李光一米七几的个头,李光的拳头不算小。因此李光有理由兴奋。在塞进嘴巴里去的时候,他兴奋得连喊了几声某某某万岁。他靠到一丛枯草上,枯草是那样绵软柔和。靠在绵软柔和的枯草上,他背心立即生出一丝温暖。就着这一丝温暖,他把苹果塞到嘴巴里去。他大大地啃了一口,苹果肉有些僵硬,还有点塞牙,没有多少水分,感觉像棉絮。这并没有阻挡他心头的幸福:谁也没我运气好。谁说不是呢?有多少人从这条路上经过?从秋天到冬天,甚至可以追溯到苹果花刚谢这个苹果刚刚坐上枝头的时候,其间,经历了多少风雨?挺过多少劫难?除了人,还有天上飞的鸟,地上爬的虫,任何一样东西只要发现它,对它感兴趣,都轮不到他今天在这里高兴。为了让这样稀有的幸福感觉在他这里多待一会儿,再咬的时候,他有意识地缩小嘴巴的宽度和高度,尽量小,尽量慢,尽量慢,尽量小。突然,他感觉有一丝苹果在嘴巴里水分十足,甚至还射了一丝水分到嘴巴外面来。他减轻牙齿的力度,立即感觉这丝苹果还在动。苹果怎么会动呢?他低头看手里的半个苹果,苹果中心已经空了,半截黑褐色的虫子在空洞里蠕动,乳白色的浆汁从截口上缓慢地往外流……
“它妈的!”李光把半个苹果扔到地上。苹果骨碌碌滚出好远,停下的时候,苹果的截面对着李光,已经看不见虫子。李光把它捡起来,仔细看,果然不见虫子。大概在滚动过程中,掉出来了。没有虫子的半个苹果,中间虽然是空的,但仍然十分诱人。李光下意识地蠕动了几下喉头。刚吞下去的半截虫子,想起来反胃,事实上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嗯,的确没有。他皱起眉头,三下两下把半个苹果消灭了。
吃完了,拍拍肚子,仍然饿。又走了一阵,李光开始感觉这苹果太蹊跷,有大问题。为什么?这年头,不要说苹果,就是野菜,也早被采摘光了,哪里可能还有这样一个外表看起来十分完好的苹果从初夏长到秋天,又从秋天长到深冬?难道……李光边走边思忖,难道这就是报纸上说的“阶级敌人的新动向”?你看,漫山遍野就只剩这一只苹果,颜色那么好,块头那么大,这不是阶级敌人特意拿来谋害革命群众的,难道还是他们留来给自己吃的?
他想,要是在自己家乡,他一定要把这一新情况及时上报上去。可惜这不是自己家乡,他现在连自己在世界的哪个方位都说不上来。
他从哪里来,这他说得上来;他要上哪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三年前,村里负责读报纸的刘为跋说,报纸上说了,我们大家一定要团结起来,超英赶美。“超英赶美”是个新名词,大家以前都没听过,听起来耳生,起初连在外面读过书的刘为跋也说不上来。有人猜,英就是老鹰,美就是美女。有人说这不对,英应该是英雄,美就是煤炭。在李光他们家乡,“美”和“煤”发音相同。后来,刘为跋又读报纸,这回闹明白了,英是英国,美是美国。李光不晓得英国在哪里,美国又在哪里,那上面活的是人还是鬼,吃的饭还是树叶,都干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冲犯了我们,让我们的报纸一提到他们就咬牙切齿。最终明白的是,那是两个资本主义坏蛋。有人问:我们跟谁比不好,为什么要去跟坏蛋比呢?超过坏蛋,我们又算什么?提这问题的人很诚恳,绝对没有私心,更没有杂念。这人是李光的爹。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或者说没有人敢回答他的问题。就跟那个时代喜欢动点小脑筋的人那样,他被大队书记派来的民兵拉去关了半个月禁闭。出来的时候,大队书记说,不该你想的你别想,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就两个:干活,喘气。要不是念在你们家三代赤贫的分上,看老子不再关你半个月!
刘为跋继续读报纸。报纸开始放“卫星”了,跟比赛一样,今天说这里一亩地打下一万斤粮,明天报道那里萝卜大得一架马车拉不动一个……据专家研究,我们这个民族是以和为贵的民族。以和为贵,这本身一点错误都没有,但在核心意志面前,可贵的“和为贵”一旦不可避免地搀杂了“官本位”元素,就成了一呼百应。这还不是普通的一呼百应,这是上边“一呼”,下边“百应”,绝对服从,绝对配合。只要上面高兴,让我装猴也好,耍宝也行。“上有所好,下比甚焉”,就这道理。
上年纪的人都不相信,但吸取李光他爸的教训,谁也不开腔。报纸上说,农业生产的速度必须加快。于是,村里不久就来了农技指导员。这些人来之前是干什么的谁也不清楚。反正来了,他们的身份就是农技员,从开大会喊口号的水平看,以前恐怕更擅长喊口号。他们跟队长说,以前一亩地撒40斤小麦种是错误的,正确的应该是200斤。他们给生产队长算了笔账。他们说,你看,以前撒40斤,收200斤小麦,现在撒200斤,翻5倍,就可收2000斤小麦。以前一个生产队做来一个生产队吃,以后一个生产队做来可以供五个生产队吃。生产队长是土包子,自己感觉没他们科学,再说他说的话有什么用呢,人家是“上头派来的”。年轻人兴奋得不行,成了事实上的执行者。李光也是积极参与者。他爹在饭桌上说他们这是胡闹。李光说,老爹,你莫非觉得禁闭关起来舒服?李光的爹说,大队书记说的,像老子这样的小老百姓,该做的事情就两件:干活,喘气!于是,麦子长得跟韭菜一样密实旺盛。到了秋天,一亩地30斤粮也没打下。到这时候,李光似乎也觉得他爹说得有道理。
紧接着,大家开始搞大食堂,家里都不用开火了,集中到生产队去统一开火。李光想,我们这里虽然歉收,可报上说全国丰产,咱们就该放开肚皮吃。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呢。于是顿顿大鱼大肉,还不要钱,三个月就把一年的口粮消灭得差不多。为打发日子,人们发明了“胀饭”——先把谷子煮熟,然后晒干,再碾米。这种米一斤能煮出四五斤饭,淡而无味。吃的时间长了,要得水肿病,全身肿得发亮,跟要结茧的老蚕差不多。
到来年青黄不接的四五月,食堂连涨饭也煮不出来了,薄粥也没有了。生产队长先后20次到公社求粮,希望而去,失望而归,不得不把存下来做种的粮食都拿出来。连种子都吃干净,生产队长声称食堂遇到暂时困难,各家暂时喊回各家的人,各人回家想办法对付嘴巴。食堂名存实亡,等于彻底宣布散伙。起初,野地里还能挖到野菜。野菜长得没有找野菜的人多,很快,野菜也挖完了。为了对付嘴巴,人们开始用上了想象力,开始吃一种叫观音土的泥巴。这泥巴细密、瓷实,煮在锅里跟黏稠的粥差不多,没有香味,能暂时欺骗肠胃。饿久了的人,见到食物就跟见到仇人差不多,非要弄出个所以然不可。稍不留神就吃多了,有进无出。堵到一定程度,只有死路一条。村子里陆续出现死人。开初几天一个,后来一天好几个,个个都肿得发亮。有的肿得太大,装不进棺材,得请胆子特别大的人用力踩,才装得进。打坟地经过,李光经常听到“砰”一声巨响,空前绝后,吓人一跳,四下里望又没个人影儿。李光给这绝世惊魂的声音取了个悲壮的名字:尸体爆炸。
李光的爹也肿得跟发糕一样,临死前对李光说:儿啊,老子现在也不怕谁关我禁闭了。你过来,我跟你说句实话。我跟你说,看来这方水土养不活我们了。只要还有一口气,你赶紧跑,能跑到哪里就到哪里,跑到一个有吃有穿的地方去。我不想我们李家的香火断在你身上。
本来是不准跑的。跑出去就等于是逃荒,就是要饭,就是叫花子。逃荒,要饭,叫花子,那都是旧社会特有的社会现象。把旧社会特有的社会现象搬到新社会来,这不分明在抹黑么?抓回来是要办学习班的,是要关禁闭的。可是,生产队长也饿得不剩几口气了,谁还顾得上谁呀。
李光就跑了。李光跑那天,会读报纸的刘为跋也准备跟李光一起跑。李光见他全身肿得变形,已经没几天了,就哄他:你不能走。你走了,谁读报纸呀?刘为跋愣了半天,知道李光不想带他走。再说在家里死了,好歹还有床草席。在外面死了,谁知道李光这杂种会不会把他直接送给野狗……刘为跋说:你狗日的走吧。报纸上说形势不是小好,是一片大好。老子马上就有锅盔吃了,好香的锅盔呀,可惜你小子吃不到了!
李光长得帅气,二十郎当岁,由于长期缺乏食物,面孔棱角越发分明,更增加几分帅气。在外漂流浪荡了一年,头发乱、长、脏,脸上早脏得看不出颜色和表情。跑出来,李光才晓得,并不只是李光的家乡在挨饿,不过有的地方轻一点,有的地方重一点。中途也有人追他,要把他遣送回去。他知道回去只有死路一条。浪荡在外,不管偷,还是讨,总还能混到一点吃的。落到人家手里,他装疯卖傻,一问三不知,答非所问。别人拿他没法,只得把他放了。
此时,李光跟刘为跋一样,希望找到一个落脚的屋檐,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饿死了。这一年多,李光无数次在死神的门槛前徘徊,他早已看透了生死。每个人都是要死的,只不过有的人早点,有的人晚点。像这样饿着,早点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要少受好多磨难呢。但他渴望遇到一户人家,即使那家人什么吃的也没有,总比落到野狗嘴里变成狗屎强。
有几次,他都快倒下了,但一想到被野狗撕咬的惨状,他坚持走下去。何况,脚下的路分明提醒他,前方再远也会有人家的。如果没有人家,一定不会有这路。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有人才有路。
再想打喷嚏的时候,他就用手捂住嘴巴和鼻子,使劲忍。屁好忍,嗝好忍,唯有喷嚏不好忍。庆幸的是,他真的忍住了。寒冷天气下,打喷嚏还是伤风感冒的兆头。李光心想,千万别感冒了。
拐过山梁,黄昏就正式来临了,天上的星星碎银子那样,越来越扎眼,越来越冰凉。李光感觉,天黑以前他能看到的景象,也许就是他在人世最后能看到的景象。就在他决定停下来,找个背风的地方,再好好打量一下人世景象的时候,前面远远的一个山窝背风处,出现一个小村庄。李光揉揉眼睛,确信那确实是一个村庄,八九户人家,房屋重叠错落,虽有些萧瑟,但至少说明李光先前的猜测是正确的。有人才有路,有路就有人,有人就有家。
这段路,李光走得特别快。李光想,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说不定这是块世外桃源。他似乎听见村子里传出的鸡鸣狗叫声了。
村子很安静,薄暮中的大槐树、大柳树,都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围过来。树杈上有几个鸟窝,也静悄悄的,好像很久没有飞鸟光临。在一棵歪脖子皂荚树上,吊着一口钟。这样的钟,李光他们生产队也有,那是生产队长敲打上工号令用的。井台上的轱辘也很安静,攀牵水桶的绳子在晚风中有节奏地晃荡着。所有的墙面上,全是石灰刷的口号,时间久的已经泛黄,时间近一些的也已经不太惨白,很多字被风雨冲刷得有些走样。这标语的阵势让李光减了不少陌生感,他的故乡也是这样的。不同的是,这地方刷标语的人明显比刘为跋有水平。那些字比刘为跋刷得工整,不像刘为跋刷的,大一个,小一个,南瓜不像南瓜,土豆不像土豆。
整个村子,没有跑动的牛羊,也没有鸡鸭,连看门狗也没遇上一只。
安静,真的很安静。
李光试着拍了一家人的院门。他只拍了一下,正准备拍第二下的时候,两扇木门“吱呀”一声慢慢打开了。从门板上方落下一些尘土,显然已经关闭不少时日。院子空落而凄清,屋檐下整整齐齐码放着柴火。正房门也关着。李光“老乡老乡”连喊几声,不见有人来答应。院子里除了穿梭的寒风,什么声音也没有。心想,人都哪儿去了呢?该不会像当年躲鬼子一样躲了吧?我又不是鬼子!
没有人出来答理他,他只好退出来。这是规矩,讨饭的向来应该站在屋檐下,等主人出来施舍。主人不出来,就是天大的理由,也没有自己跷脚“登堂入室”的道理。
一连推开几家院门,情状大同小异。他就禁不住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正房门。跟院门一样,门“吱呀”一声开了,正房中央是几口黑漆漆的棺材,一字排开。顿时,阴风惨惨的,李光感觉背心一阵冰凉。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从黑咕隆咚的院子里退了出来。他不是不想留下来,留在院子里至少背风一点,没那么冷。但他分明闻到一股难以遏制的臭气,这是死人腐烂特有的气息。在这寒冷的冬天,虽然不张扬,但臭得发苦,绝对具有穿透力。
怀揣最后的希望,李光找遍整个村子。安静,黑暗,连寒冷的夜风也无声无息。他像走进了一个恶梦。
村子里所有的院门都被他拍遍,全都在黑暗中敞开。这阵势有点像刘为跋说的“夜不关门”。李光记得很清楚,刘为跋所说的“夜不关门”的前一句是“路不拾遗”,事情发生在唐代,他们李家人当皇帝那会儿。这故事刘为跋以前不止给他们讲过十遍,每一次李光都会在刘为跋把故事讲完的时候,很得意地说:“看看,还是姓李的厉害!”这故事刘为跋后来不敢讲了,因为上面派来的农技员说他思想里有封建遗毒,队长要他写一份五张纸的检查。写五张纸的字难不倒刘为跋,要写五张纸的检查,而且是深刻检查,的确为难刘为跋,哪怕他是到外面去读过书的。到了交差的最后期限,刘为跋认真地写了个开头和结尾,中间夹进两个故事,一个坐井观天,一个刻舟求剑,反正生产队长不识字。五页纸还不够写,刘为跋向生产队长多要了半张纸。生产队长不高兴地说,这个杂种,写个检查都不晓得节约,真是读过书的!
突然,从曾经拍过的一个院门里露出火光,弱弱的,如果在夏天,完全可以断定为“鬼火”。火光是从一间偏房的门里露出的,看样子是灶房。凑到门缝往里看,果然是灶房。闪悠悠的松明下,一个十七八的女孩子,穿着红对襟衣服,土褐色裤子,白帮红面的布鞋,头发梳理得很好,在顶上偏后的部位绾成个髻,打扮得像要出门赴宴,或者是新过门的媳妇儿。
李光敲门。姑娘把头稍微偏了一下,表情麻木,没有任何表示。李光顾不得许多,偌大一个村子,在这样的暗夜里,能够遇上一个人,他没有理由不进去。开门的时候,屋外的冷风冲到屋子里去,墙上正点着的一只松明闪了几下。借着微弱的灯光,李光看清楚了,坐在灶前的姑娘瘦得无法形容,恍惚是骷髅上蒙了层皮,端坐的姿势,以及间或一轮的眼睛,告诉别人她还“活着”。她手里拿着一把火钳,面对着灶孔,神情庄重严肃,冷若冰霜。灶孔里一点火星也没有。
“小妹,我是……”李光的开场白是他用过若干次、成功率达百分之九十九的讨饭词,最后说,“小妹行行好,舍我点吃的吧!”
姑娘没吱声,用火钳指了指碗柜。李光从碗柜里拿出一个小布袋子。布袋子很小,里面的东西也就四五把的样子。
姑娘说:“煮吧,全在这儿。”声音虽然有气无力,却犹如山泉一般好听。
李光喜出望外。他打开布袋,是四五把纯净的白米。哦,白米,李光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见过了,至少3年。突然见到一袋白米,就像见到了10年未见的兄弟、30年未见的娘亲。李光心想,真是“一山出四季,十里不同天”,这儿说不定真是世外桃源,吃了这点米,做鬼都不冤。
李光在搀水到锅里的时候问:“村里人呢?”姑娘白了他一眼说:“我这不是人?”苍白的脸上飘下来一股冷风,打在李光身上,李光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姑娘从灶前的杂物堆里拿出几块松明,要李光把火续上。松明就是松树上的节疤,油性足,烧起来亮光不大,黑烟子不小,闪悠悠的,鬼火一样,若有若无。在电灯、马灯、油灯之前,曾是民间重要的照明工具。这东西烧得快,一袋烟的工夫要烧好几块。
水开的时候,李光说:“煮一半还是煮完?”姑娘说:“随便。”听她说这两个字,喘兮兮的,感觉很累。李光十分高兴,心想真不愧是世外桃源,“随便”,看,多慷慨!他提着米袋掂了一下,心里算计着,是煮完,还是煮一半?姑娘像看出他的心思说:“全给你了。”听她这么说,李光心里更乐了。既然叫他做主,他就得客气点,多少给人一点斯文的印象。他取出一半,放到锅里熬。
水再次滚开的时候,米粒开始在水中热情地翻滚,像一群小小的精灵,手牵手地在水里跳舞。李光的心情也开始舞动起来。米的香气开初很谦逊,只是一丝一丝的,后来就开始张扬了,一股一股地从锅里翻腾起来,屋子被米粥的香味填得满满。这太好闻了,李光把鼻孔张得老大,贪婪地吮吸着香味,他想把香味全部吃下去,他喉咙都快伸出手来了。
粥熬好,灶下退了火,凉了一会儿。姑娘让李光替她盛了一点点,喝得很吃力,几乎每喝一口喘一阵气。李光这时才发觉姑娘有病。姑娘死活不许李光用碗喝粥,她要李光拿锅铲铲着吃。李光心想这也许是他们这方的规矩,就依了她。
35锅铲粥下肚,李光的身子开始暖和起来。他想这姑娘真是太好了。如果是正常的年月,他一定要请个媒人来撮合他们,只要她愿意,他一定要把她娶回去,跟她生一窝孩子,一起白头偕老。当然留在这里做上门女婿他也愿意,反正老家也没人了。熬到现在还能拿得出一袋子白米,而且张口就说这米“全给你了”,这气魄,这阵势,在他家乡是做一千个梦,都难得遇到一回的。
喝完粥,姑娘在灶前拢起一堆火,叫李光也围过来。毕毕剥剥燃烧的柴火映衬着姑娘的脸,在李光眼里就有了楚楚动人的感觉。要是在正常年景,这样孤男寡女同处一屋,能够坐怀不乱的,除非是关键部位有障碍。可惜这样的年景是给人喘气的,能够喘气就是福分了,人们的思想无法歪斜,或者说没有力气歪斜。拿李光来说,他对女孩只有感激。刚才确实想娶了她,那是因为她是他的恩人,他想跟一个善良的女人好好过一辈子。
“这村子马上没有人了。”
“人呢?”
“都在棺材里。”
“饿的?”
“饿的。”
“我的家乡也饿,我跑出来了。”
“我大概也就今天要上路了。”
“你还生病呢,外面那么冷,风又大,不好混呢。”李光想起在外漂流浪荡的艰难,他坚决不希望这女孩也出去流浪。
“不,我不出去。”女孩说,“堂屋里面还有一口棺材……”
“我今天已经见了很多棺材,都摆在堂屋里。”李光感觉阴森森的,他说话的声音开始发抖。他感到莫名其妙,肚子饿的时候,他估计下一刻多半要死了,却一点不怕;而现在吃饱肚子,却害怕起来。
“那些都不属于我。我的在堂屋里,棺材盖子敞开那口。”随着话的增多,他们的交谈更加亲近,像非常熟悉的邻居,更像相濡以沫的好友。
李光突然明白了,他对村子里堂屋里所有的棺材都懂了。女孩说这话,就是把她的后事托付给他了。他想村子那些棺材,大概有好些是经过这女孩亲自打理的,她成了他们后事的料理者。如果不是遇上他,谁来打理她的后事呢?难道她会自己爬进棺材?想到这里,李光看了一眼那个装米的小布袋,禁不住悲恸,那可是留给最后一个人的米呀!他难过得流下眼泪。
“我,”女孩平静地问李光,“好看吗?”
“好看!”
“你看得上我吗?”
“看得上。不晓得你看不看得上我?”
“你娶我好不好?”女孩的眼睛像微弱的星光,突然有了一些羞涩。
“我娶!”李光抹了一把眼泪说,“我愿意到你家来做上门女婿,反正我家没人了。”
“那就好。”女孩叹了口气,“人家说没有男人的姑娘到那边去要受折磨,这下好了,你现在就娶了我!”
“现在?”
“对,现在。”女孩说,“你把米袋子拿出来,放到我们面前,我们一起向它磕个头,我们就算夫妻了。”
“米袋子?”
“这袋子米你该磕头呢!”女孩眼里闪动着泪花,“这原本是我爷爷留下的。他舍不得吃,说留给活着的人。他先去了,我奶奶舍不得吃也去了。然后我爹、我哥、我姐……都舍不得吃,都说留给还活着的人。直到你从我眼前冒出来……”
“我磕头。”李光说着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女孩仍然坐在灶前,没有移动。
她说:“你代我再磕三个头吧,我站不起来。我有病,刚才怕传染给你,让你用锅铲喝粥。委屈你了!”
李光又抹了把眼泪说:“不委屈,你是我的恩人。再说,我们现在已经成亲了,我要治好你。你相信我,你一定能治好的。我们一起重新经营好这个村子。要不了十年,这个村子还会……”
“我也该走了,他们来喊我走了。”不等李光说完,姑娘打断他的话说。
李光再次感觉后脑勺冷飕飕的。他想打消姑娘的念头,他们才磕头成亲呢。他一定要打消她的这个念头,他们应该一起经营这个村庄。多好的村庄啊。从山梁上下来的时候,他注意到村前有一片上好的田地,他一定要鼓舞这姑娘的信心。他说:“什么时候喊的?”他想他这句话是有分量的,死去的人,怎么喊得了活人呢?
“你进门之前。”女孩说。
“我怎么没听见?”李光不想放弃努力,这句话他说得非常果断。
“你是过路人,当然听不见。”女孩的话同样让李光不容置疑。
“我要留下来跟你过日子。”李光说。
“不行的,你来的时候难道没有注意到,地上没有鸡鸭,天上没有飞鸟?全都得病了……”姑娘说,“你明天赶快走,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
李光还要说什么,女孩说:“扶我起来,该安歇了。”
姑娘把李光安排在灶门前的柴草堆,隔灶孔近,暖和。姑娘让李光把她扶进一个偏房里睡。李光关门离开的时候,姑娘说:“明早你来叫我。如果有什么情况,你一定要对得起我。你一定要来,啊!”声音很怪,断断续续,阴风惨惨的。
回到灶前的柴草堆,李光想起他还没问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呢?他想去问问姑娘,又觉得不妥。要问刚才就该问,这会儿再去敲人家的门,人家会不会认为他动机不纯?反正明天还要见面呢,明天再问。
这时候,李光已经很劳累。今天经历那么多事情,让人感觉不是真的,像在做梦。他掐了一下大腿,痛。肚皮填饱了,他就能安心睡下。很快,柴草堆里传出他稀里糊涂的呼噜。
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李光从柴草堆里爬出来,支起耳朵听了一阵,无论屋里还是屋外,都是那样安静。他想起偏房里安歇的姑娘,就起身要去看她。如果不是梦,他们昨晚就已经成亲了。现在天亮了,他要带她去治病,治好她的病,他们要一起让这个村子重新发达兴旺……李光走到姑娘的住房前,轻轻扣了一下门,里面没有动静。李光喊:“妹子,妹子。”里面仍然没有动静。门掩着,一推就开了。屋子里的器物光洁,有柜子、箱子、梳妆台、椅子、盆架……都是上好的木头做的,擦得干干净净,闪耀着木头高贵的光泽。
姑娘帐帏低垂。隔着帐帏,李光又喊了几声,仍不见回应。李光想起昨夜姑娘说的“他们来喊我走了”的话,心中无限凄凉。他掀开帐帏,姑娘平静地躺在床上,面色铁青,有些浮肿,明显走形了,看起来像死了好几天的样子。衣服也不是昨晚上的红对襟,而是荷叶色的薄夹袄。李光在屋子里找了半天,也没发现有红对襟衣服。李光顾不上分辨那么多不一样,他嚎啕大哭。他不停地喊着“妹子 ”,他只能喊“妹子”,他不晓得她的名字,他后悔昨夜为什么没有问一问,哪怕被人怀疑为动机不纯!他们还是成了亲的呢!
出了偏房,李光推开正房门,木门凝重地“吱呀”着打开了。堂屋里摆放着两排棺材,里面一排四口,外面一排三口。外面一排边上的那口盖子开着。李光哭着,在棺材里垫了一床被子,然后把姑娘僵硬的身子放上去,再盖上被子,并且无师自通地替她整理好头发,再在她脸上盖上一块黄布。
李光说:“妹儿呢你走好!那边有你的爷爷,有你的奶奶,有你的爸爸,有你的妈妈,有你的哥哥,有你的姐姐,你们一家人团聚了,你好幸福哦!走好了妹儿呢!妹儿我还不晓得你叫啥呢。你叫啥呢我的妹儿?托个梦来告诉我,将来年成好了,我才把你喊得答应,把你喊得到跟前来,我要用良浆水饭供奉你,我要请法师念《金刚经》超度你……呜呜呜!”
李光轻轻地掩起门。他来到灶房,坐在余温依稀尚存的灶孔前回想他的新娘。
他找到那个米袋子。出门之前,他对着正房磕了三个响头。走出院门,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再次开始他没有目标的漂流之旅。走了一阵,他停下来,坐到路边的草墩上,想了一阵,终于做了个大胆决定——等歇完这口气,他要回过头去,在所有的棺材下面架上柴火,再用柴火把房子跟棺材连接起来。他要放一把大火,把棺材烧掉,把整个村子烧掉,烧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仿佛啥也不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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