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这是昨天没有做作业的名单，课代表递过来一张白色的便签纸，眼睛斜瞟了一眼上面的名字，努了努嘴，示意我认真看看。我一眼就看到天顺的名字，我脑袋嗡的一下，这个名字已经连续几次出现在白名单上了。
“快点帮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来”，我的语气中充满了不耐烦，课代表倒是幸灾乐祸地一蹦一跳地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听到了上楼梯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停顿了许久，小声喊了声报告，然后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
“你——怎么没做作业呢？”我语气虽然平和，但是深沉，眉毛是倒竖的，脸像钢板一样僵硬着。没有听到回答，我转过头，用会说话的眼睛，锋利地刺向他。
他低着的头，突然扬起，尖声叫到：“谁说一定要做作业，我不做作业怎么了……”说到后面，他的嗓子都破了，完全是撕扯着嗓子吼。“班主任说，像我们这样的优生，可以自己选择做作业。我不做作业又怎么样？我……我自己做其他的资料了，怎么了？”他说话时，手都是抖动的。
实话实说，十五年前的我，听到这样的回答，估计早就冒火了，又或者被这个小伙子给吓到了！但十五年后的我，反倒被他的举动震惊得回归了一点理智，我心里打了一下鼓，他真是这样想的吗？他为什么如此激动？
天顺是我们班的佼佼者，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多次考年级第一，当然也是各科老师的掌中宝。难道他就是被惯坏的孩子，难道他现在是在我的面前趾高气扬？他在挑衅我？难道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作业？短短的一段时间，我在我的脑海里边翻涌了无数的问题，也迅速地给了自己答案。
已经成了妈妈的我，有了一定与孩子的“斗争”经验，于是我选择了闭嘴，而他在发火之后选择用倾盆的眼泪来浇灭怒火，说完后的大男孩就站在那里一直哭，我从抽屉里拿出纸巾给他，端了个凳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一坐，我陪着他，他坐下后哭得越发地大声了，仿佛受尽了天大的委屈。我也没有说话，就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等着他眼泪一颗一颗地滚落，一言不发。终于这场暴风雨，小了一点，改成了毛毛雨。他红红的鼻头，吸溜了几下，擤了几下鼻涕，红肿的眼睛偷瞄了我一下。我本来是有点气的，不过现在看到他的样子又好笑。我低下头，以便看见他的眼睛，微笑着说：“我们扯平了哈，我吓了你一跳，你黑了我一跳。”
“嘿，天顺，我刚刚的脸一定比锅底还黑，一定很难看吧，对不对？”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做声。
“我想，我一定吓到你了。对吗？”
“嗯，我怕你骂我，我觉得你应该会骂我吧。”
“我骂过你吗？”
“没有，但是我觉得我可能让你失望了。”
“因为什么让朱老师失望呢？”
我没有做作业，我没有做作业还那么凶。
没有做作业就应该被骂吗？
那肯定的呀，那肯定要遭批评的呀。
学生应该做作业吗？
是的，应该。
为什么要做作业？
巩固反思总结提升。
所以你哭，实际上是害怕，害怕老师失望，因为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不应该不做作业？
他委屈巴巴地看着我，微微点点头。
“你看，我们先解决了情绪，再解决了事情。”我看着他，发现他的情绪缓和了很多，松弛了下来。
“我觉得我刚刚不对，老师……”
“我也是哦！我还要多多修炼眼神，哈哈哈哈……我这会说话的眼睛！”
他也笑起来了！显然他没有那么紧绷和戒备了，我得往深处刨根。
“最近月考了，成绩还满意吗？”他使劲地摇头。
“心头焦虑，担心着未来，对吗？”
“朱老师，我很担心！”他皱着眉头看向我。
我对着他微笑:“老师知道你压力很大，我也知道你想把每一科的分数都提高，尤其语文是你的弱项，更是焦虑，对吗？”天顺确实没有什么阅读量，书写也不好，所以他的蛮干并没有带来多少学习效果。
“老师，我确实是错了，我把你当出气筒了，因为在我们班的科任老师中，我也只敢对你，才这么说话……”
“是吗，我也好委屈呢！”我看着他，“不过，我决定原谅你了。你也包容一下我啦！快去做作业吧，小子！”后来的天顺直到毕业都没有落下过一次作业。
看着他的背影，垮哒哒的变形不堪的T恤衫，脏兮兮的似乎脚趾头都蜷缩着的鞋子……他没有妈妈，妈妈生下他后，觉得家庭条件太糟糕，离家出走，直到现在，没有回来。他爸爸是残疾人，行动不方便，自甘堕落，破罐子破摔，天天打牌喝酒。他有奶奶，罹患好几种癌症，没钱治疗，带着病痛还常常给天顺送自己做的饭菜到学校来，尽全力给他温暖。
这样的家庭，我多么希望天顺能成功！他马虎大意，我急，我希望他时时刻刻严格要求自己，所以看到他没有完成作业，我就要比一般人激动得多。但是天顺平时已经很懂事了，他已经很为家庭着想了，和他的哥哥不一样，他从来不要求奶奶给他送饭菜来学校，回到家非常勤快，他也才十七八岁呀，我又多么怜爱他！是孩子，哪里没有情绪哦，是孩子，哪里扛得起那么大的压力哦？他品学兼优，但家庭处境那么困难。他的奶奶给了他坚强的示范。这个小伙子应该在咬着牙坚持吧！
第二天，我和我的同事，也是天顺的英语老师，商量给天顺买点衣物，同事说她给天顺买鞋袜。下班后，我和我丈夫一起去高中生喜欢的运动品牌，选了两套衣服，同事给他买了运动鞋，十双袜子…
“天顺，老师的朋友开的运动品牌垮了，送了些衣服和鞋子给我，你拿去看能不能穿，希望你不要嫌弃哦。”
他没有表情，这个聪明的理科男生用平静遮掩内心的波澜。我也小心翼翼维护着这个小男子汉的自尊心。
高考那天，他穿了一身非常合身的全新的运动装，背挺立得直直的。我站在他身后，上上下下打量着，嗯，衣服鞋子真合适！
出成绩那天，他考了我们这个县城的第一名。
不要那么快地去定义一个行为，有果必有因——没有什么比稳定的冷静分析更重要；不要那么快地用情绪解决情绪，非暴力沟通——没有什么比冷静的情绪更重要；不要企图骄傲地施舍东西给学生，维护他的自尊心——没有什么比维护学生的尊严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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