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最新一期的《人物与时代》,封面的选题是《上海与香港,谁是未来的经济中心》----是的,北京早就被甩出去八条街的距离了,更不用提经济疯狂衰败的台北。香港依然维持着暂时优雅的领先,但在身后追赶的,是一头核能动力般的机器巨兽,它的燃料是人们的灵魂,它的名字就叫上海。
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人涌入这个飞快旋转的城市----带着他们宏伟的蓝图,以及肥皂泡般五彩斑斓的白日梦想;每一天,也有无数的人离开这个锋利而冷漠的石头森林----摩天大楼之间,残留着他们的眼泪。
拎着Marc Jacobs包包的年轻白领从地铁站嘈杂的人群里用力地挤出来,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飞快地冲上台阶,她们捂着鼻子从衣衫褴褛的乞丐身边翻着白眼跑过去。
写字楼的走廊里,坐着排成长队的面试人群,每隔十分钟就会有一个年轻人从房间里出来,把手上的简历扔进垃圾桶。
星巴克里无数的东方面孔匆忙地拿起外带的咖啡袋子推开玻璃门扬长而去。一些人一边讲着电话,一边从纸袋里拿出咖啡匆忙喝掉;而另一些人小心地拎着袋子,坐上在路边等待的黑色轿车,赶往老板的办公室。与之相对的是坐在里面的悠闲的西方面孔,眯着眼睛看着Shanghai Daily,或者拿着手机高声谈笑着。
外滩一号到外滩十八号一字排开的名牌店里,服务员面若冰霜,店里偶尔一两个戴着巨大蛤蟆墨镜的女人用手指小心地拎起一件衣架上的衣服,她们的动作看起来虚弱无力,如同衣服上喷洒了毒药一样只用两根手指拉出来斜眼看一看,在所有店员突然容光焕发像借尸还魂一般想要冲过来介绍之前,又突然轻轻地放开,衣服“啪”地荡回一整排密密麻麻的衣架中间。外滩的奢侈品店里,店员永远比客人要多。他们信奉的理念就是:一定要让五个人同时伺候一个人。
而一条马路之隔的外滩对面,江边大道上无数从外地慕名而来的游客正拿着相机,彼此抢占着绝佳的拍照地点,他们穿着各种大型连锁低价服装店里千篇一律的衣服,用各种口音大声吼着“看这里!看这里!”他们和马路对面锋利的奢侈品世界,仅仅相隔二十米的距离。
老式弄堂里有女人顶着睡了一夜的蓬乱鬈发端着马桶走向公共厕所,她们的眼神里是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怨恨和不甘。
而济南路八号巴卡拉公寓的楼下,停满了一排豪华的轿车,等待着接送里面的贵妇,她们花了三个小时打扮自己,只为了出门喝一个下午茶。
这是一个以光速往前发展的城市。
旋转的物欲和蓬勃的生机,把城市变成地下迷宫般错综复杂。
这是一个匕首般锋利的冷漠时代。
人们的心脏被挖出一个又一个洞,然后再被埋进嘀嗒嘀嗒的炸弹。财富迅速地两极分化,活生生把人的灵魂撕成了两半。
我们躺在自己小小的被窝里,我们微茫得几乎什么都不是。
当我被早晨尖锐的闹钟声深深刺痛之后,出于求生本能地,我把闹钟往远方一推。之后我就迎来了一片令人满意的宁静。
但结果是,昨天晚上浇花后因为懒惰而没有放回厕所的水桶被我遗忘在床边,在我半小时后尖叫着醒来时,看见了安静地躺在水桶里的那个闹钟,于是第二声尖叫就显得有点有气无力。
我拿着闹钟放到阳台上,希望水分蒸发之后它还能如同我曾经泡在奶茶杯里的手机一般顽强存活。为了加速水分的蒸发,我拿着闹钟猛甩几下,想要把水从里面甩出来。但当我停下来的时候,发现闹钟背后的盖子神奇地不翼而飞,接着就从楼下传来了一个中年女人的尖叫:“哦哟,要死啊!”
而上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我把一床重达十公斤的棉被从阳台上掉下去的时候。那天楼下的张老太刚刚从街口的发廊里回来,头上顶着二十厘米高的盘花头和差不多一公斤的发胶,当她顾盼生姿的时候突然感觉到瞬间天黑。
而在上海市中心的顶级楼盘里,优雅而奢靡的气息缓慢地流动在黄金麻建造而成的外立面上。
顾延盛一边打着手机,一边招呼着旁边的女佣往他的陶瓷茶杯里倒奶茶的时候,早上七点半的阳光刚好透过那幅巨大的埃及棉窗帘,照射到他的脸上。轮廓分明的脸,五十岁的年纪,看上去像是四十岁。当然,这得归功于他女儿每天逼他喝的一些抗衰老保养品和帮他挑选的昂贵男性护肤保养品。
此刻,他的女儿正坐在餐桌对面喝咖啡,手上正在“哗啦啦”地翻着女佣刚刚从楼下取上来的财经报纸。顾里把喝空的咖啡轻轻地递到女佣面前,没有说话也没有从报纸里抬起头,只是把手停在空气里。过了一会儿,拿回来的时候,杯子里已经加满了香味四溢的巴西咖啡。
顾延盛满意地笑了笑,继续手中的电话:“没有什么不能拆的,就算是坟墓,你也可以直接压平了在上面给我盖出房子来。挖出了白骨?那就倒掉它!还有,黑龙江的那块人工种植林,那边报价了没?如果换算成美元的话······对了,今天美元的汇率是多少?如果可以的话,你帮我把······”顾延盛刚停下来喝口奶茶,就听见对面顾里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1比7.46。”
“Lily你说什么?”顾延盛望过去。
“我是说,今天美元的汇率是,”顾里从报纸里抬起头,“1比7.46。”然后她继续低下头看报纸去了。直到顾延盛准备出门的时候,她又抬起头来:“爸,如果你不是要去参加一个夏威夷草裙聚会的话,请把现在你脖子上的那条春花烂漫的领带换掉好吗?”顾里停下来,回过头,对Lucy(她家的保姆)说:“去把我前天帮他买的那条Hermès的暗蓝色领带拿出来。”
说完,顾里微笑地看着她爸爸。顾延盛额头上飙出一小颗汗珠。
刚关上门,顾里的妈从卧室鬼鬼祟祟地摸了出来,眼珠滴溜溜地四处打探一番之后,诡异地飘到顾里面前,对她说:“Lily,借我点钱。”
顾里轻轻地放下咖啡杯:“妈,我昨天已经给Cartier打了电话了,如果他们敢把那串珠宝卖给你,我就叫Lucy去他们店门口吃臭豆腐。”
在她妈刚要准备反驳的时候,顾里不耐烦地拿眼斜她:“你真的差不多就行了,你一个月买了三条手链两个戒指两块手表了,你有几只手啊你,蜈蚣也没你这么戴的,你消停会儿吧你。”
说完她提起旁边的Fendi包,转身出门了:“Lucy,打电话给司机,我马上下楼了。我不喜欢等,你叫他快点。”
关门出去之后十秒钟,门又打开了:“Lucy,把我的漱口水拿给我,我忘记放包里了。”
顾里妈:“你没必要吧你,你干脆把沐浴露、洗发水、护发素还有吹风机一起放在包里好了!”
顾里低头想了一下:“回头我考虑一下。”说完,她拿过Lucy递过来的漱口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唐宛如第三次企图把自己塞进那件L号女装的时候,坐在她对面的南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叹气的原因并不是唐宛如没有把自己塞进那件衣服里去,而是因为——说实话,南湘非常不能理解现在唐宛如正在试穿的这件衣服哪里好:黑色的直线条,硕大的口袋,肩膀还有一匹奔马的图案······在唐宛如试穿之前,南湘就抓着那个店员,反复确认了三次:“这真的不是男装吗?”
当唐宛如两眼含泪地放弃了那件衣服时,另外一个店员笑脸如花地飘了过来,给了唐宛如致命一击:“小姐,我们这边还有这件衣服的男款,一模一样的,穿在你身上别人绝对看不出来。”
“你是指看不出是男式,还是看不出来是女式?”南湘反应非常敏捷。
“这个······”店员面露难色。
唐宛如愤怒地摔下了衣服,娇嗔地说:“太欺负人了。人家不买了。”然后她走过来,拉起翻着白眼几乎要缺氧的南湘准备要走。
但是,这对唐宛如来说并不是当天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最致命的遭遇,来自本来已经要走的南湘。她突然看中了店里另外一件衣服,在拿了S号试完之后,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太大了。”
唐宛如愤怒地拂袖离去。
被丢下的南湘自然也没了再继续逛下去的兴趣。本来她就不爱买衣服,更何况是这些百货公司的,除非打折,或者顾里送给自己,否则她从来不会买。但是上帝是不公平的,每次南湘穿着从路边小店里淘来的一百多块的裙子站在女孩子们中间的时候,那些男生都会自动忽略掉其他的女孩儿,把目光牢牢地锁定在她的身上。为此,唐宛如总是和南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在商场四楼的书店逛了一圈之后,南湘准备早一点出发去学校报到。于是她拿着一本画册去结账,然后抱着巨大的书朝公交车站走去。
从公车上下来后南湘慢悠悠地朝学校走,沿路是很多新鲜而亢奋的面孔。每一年开学的时候,都会有无数的新生带着激动和惶恐的心情走进这所在全中国以建筑前卫奢华同时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上海本地学生而闻名的大学。很难有人相信,一个大学可以凭借自己的教学楼和图书馆,就能够和金茂、东方明珠等建筑抗衡,成为上海的十大建筑。
走在自己前面的几个女生刚刚从出租车上下来,说实话,学校的位置并不在市中心,如果不是刚巧住在附近的话,那么出租车费一定会超过三位数,以此来判断的话,她们的家境应该都还不错。
几个女生都是典型的上海小姑娘的入时打扮,化着精致的妆,偶尔侧过头和身边的伙伴讲话的时候,南湘可以清晰地看见她们眼睛上被刷到两厘米长的根根分明的睫毛,像两把刷子一样上下起伏。
其中的一个女生突然用林志玲的腔调高声朗读起来:“啊!这些数学楼好高大的呢!而且都是白色的大理石哦!感觉好像宫殿一样哦!我感觉自己像个公主,真的啦!”
南湘胃里突然涌起一阵酸水,于是喉咙里响亮地发出一阵干呕的声音。这个声音刚好接在那句“我感觉自己像个公主”后面,于是一时间两边都有点尴尬。南湘冲她摊了摊手:“当然,我不是针对你。”而显然对方并不能接受这个解释,南湘想了想,然后诚恳地补充了一句“我怀孕了”。
对方立刻接受了这个解释,迅速在脸上浮出了一副非常值得寻味的表情,并且发出了一声缠风卷柳的“哦~~”。
晚饭的时候,南湘对我转述这个插曲,她使用的是opening是“林萧,你完全不知道今年我们学校收进了一群什么妖兽”。
我一直很佩服南湘的艺术才华,比如她可以推陈出新的在众多类似“妖精”“妖孽”“妖怪”“怪物”的词语里,准确地选择出“妖兽”这样一个传神的词语来。而这个时间以那个从出租车上下来的“公主”被美术学院门口停满的几十辆各种名贵私家车深深刺痛作为ending。南湘说:“在她看见无数宝马、奔驰、凯迪拉克、雷克萨斯甚至宾利和劳斯莱斯的标志时,她终于醒悟了,坐出租车来上课的自己其实不是公主,而是女仆。”南湘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这样坐公车的自然是女奴。”
南湘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我内心并不好过。她不但貌美如花,而且才华出众,每一年无论学校还是全国的美术大赛,她都可以拿到非常耀眼的名词。只是她的家庭太过普通,而谁都知道美术学院这样的地方,就像是一座专门为钞票修建的焚尸炉,每一年都有无数的家长用车运来成捆成捆的钞票,然后推进熊熊的火焰里,整个学院上空都是这样红色的火舌和乌烟瘴气的尘埃。南湘每年拿到的奖学金对于这样的火场来说,只是杯水车薪而已。一杯水洒进去,“吱吱吱”地瞬间就化成白气。
不过南湘并不是太在乎这些。
在开学的第一天,想要干呕的并不只有南湘一个人。
唐宛如带着满身怨气从商场回到学校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训练去了。现在,她已经围着室内体育馆跑了二十九圈,每次训练结束之后的体能训练,雷打不动的三十圈限时跑。每次望着跑在自己前面那些肌肉壮硕的女人,她的内心就有一种“不如归去”的无力感。挥洒的汗水、跳动的肌肉、粗壮的喘息声······可是这些放在“女人”这个字眼上合适吗?
做一个优秀的羽毛球选手并不是唐宛如的梦想(成为林志玲才是她的梦想······实在不行的话,徐若瑄也OK),却是她父亲的梦想。而此刻她父亲正站在体育馆边上计算着每一个队员跑步的时间。拥有一个体育教练父亲,对唐宛如来说,是一场从童年起就持续的无穷无尽的噩梦。
她四岁的时候,父亲第一次带她去游泳馆,准备教她游泳,正好碰见自己的同事,一个游泳教练在训练自己六岁的儿子。同事得意的嘴脸深深地刺激了她的父亲,于是父亲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我女儿也早就会游泳了”之后,就闪电般地伸出手把她朝游泳池里一推。于是唐宛如在四岁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情,就如同一颗铅球一样表情呆滞地沉到了池底。
有时候唐宛如对着镜子脱衣服的时候,也会在把手举过头顶的瞬间看见自己背上发达的肌肉,那一个瞬间,她眼里都是心酸的泪水,但也会在瞬间被自己坚强的乐观主义精神所挽救:“哇塞,我眼里充满了泪水,看上去就像是琼瑶电视剧里那些叫娇弱的女主角!我看起来真是又娇弱又美,简称,弱美!”
唐弱美却经常在学校教室里纯净水喝光了的时候,被大家理所当然地求助:“宛如,扛一下那桶水啦,换上去。”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有一种涅槃的感觉。”唐宛如曾经这样对着我们表达她的抵触情绪。但是从我们脸上的复杂表情,她迅速地知道肯定是某一个词语出了问题,“难道涅槃不是形容非常绝望的心情吗?”
“哦,事实上,涅槃是形容一种柔软的质地。”顾里面无表情地说。
“真的假的······”唐宛如若有所思,“我多想我的身体变得涅槃!”
南湘和我都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后来有一天,唐宛如寻找到了安慰自己的有力证据,她郑重其事地邀请我们去她家一同欣赏麦当娜的演唱会。中途,她把画面定格在麦当娜表演瑜伽动作的画面上。她拿着饮料吸管,像教鞭一样指着麦当娜手臂上发达的肌肉眉飞色舞地说:“你看,就算是有肌肉,也可以是一个完美的女人。”
但是这种自我催眠被当晚留宿在她家的顾里一举粉碎。半夜顾里突然尖叫一声从黑暗里坐起来,在唐宛如慌忙地按亮床头灯之后,顾里如释重负地说:“刚才我突然摸到你的胳膊,半梦半醒间以为自己身边睡了个男人,吓死我了!”
在顾里如释重负的同时,她看见了在自己面前迅速风云变幻的唐宛如的脸。
作为最后一个完成三十圈限时跑的队员,唐宛如抬眼看了看父亲,意料之内的难看脸色,可以缩写为“轻视”两个字。
唐宛如视若不见动作迅速,转身走进了运动员休息室里。
她脱下被汗水浸泡的羽毛球服,又脱下了里面的紧身背心,打开柜子拿出连衣裙和内衣,刚要换上,就听见推门的声音,她转过头去,看见一张从来没见过的脸孔。
更重要的是,这张脸孔现在正赤裸着上身,目光盯着唐宛如完全没有遮挡的胸部无法转开,在三秒钟地狱一样的安静之后,他涨红着脸说:“我……我走错了……吗?”
那一刻,唐宛如被那个“吗”字彻底地激怒了。
晚饭的时候,唐宛如挥舞着右手,像舞动羽毛球拍一样用力,她面红耳赤激动地说:“我二十二年以来第一次被别人看见我的奶!”
在她喊完这声号子之后,食堂里我们座位周围大概二十米直径范围内的人都突然转头望向了我们。我和南湘迅速地低下了头。
“是第二次,我记得我也看过你的奶。而且,现在整个食堂的人都知道别人看到了你的奶,你可以把吼声再气沉丹田一点,我有一点担心楼下烧开水的老伯错过了这次精彩的广播。”顾里在众多男生的回头观望中,依然镇定地夹菜。我和南湘把碗举起来挡在面前。
“而且这不是重点!”唐宛如压低声音,但是依然无法掩饰口气里的激动,“重点是,他凭什么在那一句‘我走错了’之后再加一个‘吗’字!凭什么!”
“这不是重点!我不计较这区区的二十四块钱!重点是你们的扣税方法完全就是错的。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是学会计专业的,八百块以下的部分根本就不用交税,而且,稿费的标准应该按照百分之十四而不是百分之十七!”顾里提着她爸爸新送她的LV包包,快速地走过一段正在施工的大楼边上的人行道,一边对着手机大声发表着严肃的演讲。
“好了好了,补给你这二十四块钱,麻烦死了!”对方的回答。
“我并不是需要这二十四块钱,而是一种态度,专业的态度!如果你们是这样的态度,那么这是我最后一次为《当月时经》写稿子!”顾里义正词严地声明。
“那么这也是《当月时经》最后一次用你的稿子。”对方的编辑显然比她平静很多。
而一个月之前,顾里还在为自己发表在专业财经时政杂志《当月时经》上的文章骄傲万分,不过在她为此顷刻的饭局上,唐宛如的表现才是真正的可圈可点。当顾里用一种难以用文字来形容只让人想呼她巴掌的表情从包里拿出那本登有她专业论文的杂志时,唐宛如若无其事地瞄了一眼,说:“哦,‘当时月经’。”于是顾里小心翼翼捧着杂志如同捧着一个易碎古董般的动作,凝固在了空气里。
于是那顿饭泡汤了,从顾里请客变成了AA制的聚餐,而且顾里疯狂地点着昂贵的鱼翅捞饭之类的东西,我和南湘苦不堪言。我们固然非常痛恨唐宛如夺走了我们吃白食的一次机会,但是她的解释让我们当下就原谅了她。“以我的文化程度,我实在难以接受‘当时’中间插进一个‘月’字,也无法接受‘月经’中间插进一个‘时’字,那完全超出了我的知识范畴!”
我们都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顾里用这样一本杂志去为难一个从初中开始就没怎么上过文化课、一直凭借体育生身份不断毕业的女人,确实是她的不对。
顾里还想和对方争辩的时候,手机里传来挂断的嘟嘟声。顾里望着手里的手机,吃惊地张着口,仿佛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一分钟的震惊之后,顾里愤怒而用力地把手机盖“啪”的一声摔上了,于是手机盖也非常愤怒而用力地从手机机身上脱落了下来······
如果要对“雪上加霜”下一个定义的话,就是当顾里还没有从手机盖断开机身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时,几个骑漂亮山地车的十五六岁的小男生突然从她身边飞快地冲了过去,于是漫天纷飞的泥浆劈头盖脸地朝顾里扑过来。顾里突然从白雪公主变成了一只斑点狗,她显然被这个状况震住了。
如果要对“最后一击”下一个定义的话,就是最后的那个漂亮小男孩,回过头对目瞪口呆的顾里大声说了句:“大姐,对不起啊。”
顾里把断成两半的手机朝食堂的桌子上一丢,望着我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他凭什么叫我大姐?他以为自己有多小?”
“被十五岁的男生叫姐姐不是经常有的事情吗?”南湘喝着食堂送的每日例汤说。
“NO!姐姐和大姐完全是两种不一样的物种!就像大姨和大姨妈的区别一样!如果说他们把我溅成一只斑点狗是一次意外的话,那么,那个小屁崽子叫我大姐,就是一次蓄意的侮辱!蓄意的!侮辱!”顾里把目光从南湘脸上转过来,继续望着我:“林萧,难道我看起来就真的那么老吗?!”
“呃,事实上……”唐宛如并不打算错过这个打击报复的机会。
“你不准回答这个问题!”顾里果断地制止了她,然后转头,依然把目光诚恳地望向我:“我才二十一岁!”
“你过几个月就马上到来的二十二岁生日我还没想好送你什么。”唐宛如迅速地把握住了这一次机会。
看着顾里迅速结冰的脸,我赶紧说:“这种事情现在很多见的,我们都遇见过这样的事情。不用这么介意。”
“是吗?”顾里的脸色缓和下来。
“我没有。”唐宛如说。
“我更不可能有。”南湘演绎了“雪上加霜”。
顾里望着我:“林萧,你呢?”
“我倒是还没有啦……”我话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刚刚完成了“致命一击”的动作,看着顾里慈禧一样的脸色,我迅速地补充,“……不过我相信会很快!”
南湘看着面容扭曲的顾里,说:“你如果还是这样每天都打扮得像要去出席慈善酒会,并且永远不改你对黑色的热爱,那么哪天在街上被别人拦下来叫你妈,我都不会惊讶。”
“你呢,今天遇见什么事情?”南湘打击完顾里之后,望向我,她们终于在晚饭快要结束的时候想起了询问关于我的话题。
我告诉她们我的一天泛善可陈,除了差点用闹钟杀死一个女人之外没有任何爆点,早上来学校完成开学的注册手续,然后顺便帮大一的班导师带领文学院新生处理开学的相关事宜。大一的男生里面,百分之八十的人戴着眼镜,剩下的百分之二十里有一半的人穿着裤腿短三寸的裤子,露出里面的白色尼龙袜子,而另外一半,扔进人海里,就永远也不可能再寻找到他们。或者说,永远也没必要再寻找他们。
汇报完毕之后,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我翻开屏幕之后变得目瞪口呆,我终于也和她们三个一样,拥有了开学第一天的爆点事件,而且我相信是所有人里面最大的爆点。
手机屏幕上的短信内容是:“林萧小姐,我们已经决定聘用您作为《M.E》杂志执行主编的特别助理。具体情况已经发邮件到您填写的资料上的电子信箱。请查收。”
在我目瞪口呆的同时,南湘嘴里交替重复着“我的天”和“真的假的”,而顾里则理智地要求我调查清楚,有可能是诈骗集团的短信。
剩下唐宛如非常地淡定,我可以理解,因为她完全不看书。她宁愿窝在沙发上用一堆爆米花电影打发掉一个下午,也不愿意阅读一本足够让人声泪俱下或者灵魂扭曲甚至毛骨悚然的小说。你就算告诉她“郭敬明是唐朝的一位诗人”,她也依然是这样淡定地说一声“哦,是吗”,而且她一直认为王朔和王蒙是两兄弟。
晚饭结束之后,我们就回到了寝室。虽然来自不同的学院,但是我们四个用尽了各种手段调到了同一间寝室里----准确地说,是顾里用尽了各种手段,而我们仨在她背后摇旗呐喊。
学校的寝室极尽奢华之能事。完全没有寻常大学里八人一间或者四人一间的拥挤场面,也不需要穿越一整个走廊去尽头的盥洗室洗澡刷牙,也没有可能出现莘莘学子打着手电挑灯夜读的场面,顾里将那些称呼为“电视剧里虚构的情节”。我们拥有的真实人生是:二十四小时持续的电源,二十四小时随时提供的热水,单独的卫生间,四个人共同住在一个套间里面,两人一个卧室,卧室里有单独的空调,并且四人共用一个客厅。顾里甚至从宜家买回了沙发和茶几摆在客厅里,又在客厅中央铺上了一块羊毛混纺的地毯,于是我们的生活里开始有了下午茶和瑜伽时间。
----看上去,我们的真实生活,更像是“电视剧里虚构的情节”。
虽然回到寝室后我们并没有继续关于《M.E》的话题,但是我却因为这个失眠了,我躺在床上睡不着,于是翻身起来,把书架上的《M.E》杂志通通搬下来。在这个过程里,有一本落下来砸到了南湘的头上,导致她差点休克了过去----每本差不多一公斤重,又厚又大的时尚杂志,确实有当作凶器的潜质。
我翻开最新一期的Cast页,执行主编位置后面的名字是:宫洺。
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名字,这就是我即将面对的老板。
虽然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宫洺”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一切。
客厅里顾里用座机打电话给她男朋友顾源,告诉他她的手机坏了,暂时无法用手机联系。
我们都觉得她和她男朋友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叫顾里,一个叫顾源,也许将来生个儿子可以叫顾城或者顾乡,那么他们就是幸福欢乐的吉祥三宝,可以手拉手去大草原上奔跑跳跃了。而且更妙的地方在于,顾里在念会计专业,将来的志向是做注册会计师;而顾源在念金融投资,多么般配。投资赚钱,偷税漏税,实在是绝妙组合。
而南湘站在阳台上,背对着我沉默地发着短信。
我知道她在发给谁。
但是我也没有办法多说什么,我走到她身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算是表达了我的立场。她回过头给我一个苦涩的微笑。
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闪动的光亮,像夏日树丛间微弱的萤火。
在我们平凡而又微茫的生活里,并不是只有轻松的欢笑和捧腹的乐趣。在时光日复一日的缓慢推进里,有很多痛苦就像是图钉一样,随着滚滚而过的车轮被扎进我们心中。
我们的痛苦来源于爱。但我们的幸福也来源于爱。
窗外浓厚的夜色被寂静衬托得格外沉重,像是一池无风天里的湖水。黄色的路灯下,偶尔会走过一对互相依偎的约会男女。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是大写的“幸福”二字。
南湘和我一样,也没有睡着。她在床上轻轻地翻身,怕吵醒我。
我把头盖进被子里,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发了条消息:“你睡了吗?在干吗?”
过了几秒钟,手机的屏幕亮起来,简溪回我说:“我在看书,《爱与匕首》。你怎么还不睡?”
我飞快地打字过去:“我很想你。”
过了一会儿,消息回过来:“我也是。你快睡吧,睡了也可以想我。我周末去看你啊。”
我把简溪的短信贴在胸口上,觉得一阵温热。
我又把手机里简溪的照片找出来,照片上的他穿着白衬衣,干净的头发,高高瘦瘦的样子,像是模特一样。照片里他还背着书包,这是高三的时候,他对着镜头微微笑着,露出一点点牙齿。
他就像一棵树一样。
开学的第一天过去了。
其实我们的生命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地转动过去。秒针、分针、时针,拖着虚影转动成无数密密麻麻的日子,最终汇聚成时间的长河,变成我们所生活的庞大的时代。而我,和我们,都是其中,最最渺小微茫的一个部分。
梦里很多摇晃的绿色光晕,后来渐渐看清楚了,那是一整片巨大而安静的树。
树影晃动成的海洋,朝大地的尽头倾斜着。
滚滚而去的绿色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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