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男人,他正在挑煤。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大概一米六上下,他的推煤车停在路边。过往的人都是从老远瞟一眼他之后就不再注意他了。天看起来阴沉沉的,没有一点明媚的色彩,快下雨了。
男人弯着腰,双手一次搬运两个煤球放在自制的挑担上。佝偻着腰的男人肚子兀自凸起一大块,起初会让人咋舌,如此苦力之人竟也大腹便便。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腰包的模样,想必装的都是他的血汗钱,沾满汗水和煤灰的血汗钱。
好奇心驱使我想与他攀谈,想知道他一日需要挑多少个煤,又能挣多少钱,甚至已经在脑海里假设用怎样的语气开口比较自然。可转念一想,如此冒昧,万一伤了男人的自尊心我又该如何收场呢?犹豫之际,又止不住下意识地鄙视起自己这种自以为是的傲慢和无理的同情。
趁男人挑煤上楼的功夫,我暗自估算着,这一车煤有多少块。男人挑煤上楼,不到两分钟的时间,便又从狭小的入口走了出来,他眼神迅疾地瞧了一眼路边的我。此时此刻我竟希望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扰乱他的工作,不然我会感到无比惭愧。男人在推煤车前重复着把煤球堆到挑担上,两边各十二个左右。他始终背对着我,尽管侧面站着也完全不影响搬运,或许反而更加方便。我避免自己与他目光相遇,我不知道该用何种神态去处理这种场景,害怕自己内心冒出的不知分寸的,不得体的,不合时宜的想法挂在自己脸上出卖了表面的若无其事。
男人又装好了一担,他转过身来,这一次是正面对着我,我的心跳开始加速,脑子在急剧挣扎中慌乱地看了他一眼,却恰巧遇上他的目光,该死的,我在心里埋怨到。刚才那一眼太过突然,太过慌乱,以至于没有仔细看清他的表情。然而他涨红的面容和用力鼓起的腮帮子促使汗珠像断了线似的哗哗直流。他迅速垂下目光,脚下的凉鞋乌漆嘛黑的,脚指头愤怒地狰狞在镂空的鞋面上,由于太过用力而显得异常的苍白。内衬的短袖露出大半截瘫在腰间,非常陈旧的,黑乎乎的,挂着两个破洞的红色短袖。男人就这样光秃秃地弯着腰,躬起身子在我面前,汗如雨下,仿佛把他的一生毫无保留地坦坦荡荡地展示给一个陌生人,展示给了街上来来往往穿梭的每一个陌生人。
我不忍再多看一眼,但是立马又被自己不安的念头别了头。男人大概在五十岁以上,头发缭乱,稀疏,干涩,还打着结。他低着头,屈着膝,手臂青筋暴起,小腿肌挤在一堆,像极了一头蓄势待发的野牛。
男人的左手撑在煤推车上借力,右手抓住吊绳,肩膀倾斜着去找准扁担的平衡,“嗯。”一声沉闷的哼声从男人的鼻腔里喷出来,像是被撕裂肌肉的野兽却无法发出叫喊时最沉重的埋怨,在土地上荡起一层又接一层的震颤。
男人一鼓作气快步踏上路边的坎,接连走了三四步后便忽然慢了下来,颤颤巍巍的,目光直视着地板,摇晃着上楼去了,似乎那个黑洞洞的狭窄的入口里有着什么不容质疑的力量牵引着男人前进。
我不可抑制地注视着男人的背影,一股子不可名状的愁闷蹿上心头,假设父亲如眼前的男人一般挣这折磨人的营生,那我是万万不敢安心过一天问心无愧的日子。一声闷雷遽然打断我的念头,这一秒我不可原谅自己这种卑劣的遐想。
关于父亲,关于我自己,关于这一生,做太多无谓的假设只会提前蹉跎度日,耗尽心血,一事无成。
朋友没能按时赴约,我心不在蔫地缓慢踱步。眼珠大小般的雨点开始密密匝匝地浇湿路面。不等我回过神来,瓢泼大雨不管不顾地,像憋了很久委屈似的一股脑儿倾泻而下。我着急忙慌地跑到屋檐下躲雨,瞬间把挑煤工丢在九霄云外了。说来也怪,我被自己这种无意识的本能的迅速的自我保护吓了一跳。
大约过了两分钟,我开始自言自语道“他的煤怎么办?”
我突然一激灵转身往回跑,两手空空地在想用什么可以遮盖住他的煤不被雨水糟蹋。还好眼前的快递站有被遗弃的一大块塑料泡沫板,它似乎是专门等我出现,好让它在彻底沦为垃圾之前贡献出最后的价值。
这大概又是我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
奔跑的时候,我想象着自己狼狈的身影,居然有点自鸣得意地,一股不可遏制的满足感涌上心头。“我真卑鄙阿。”
跑到男人煤推车之前,我最后一眼瞥见他的身影,他快步挑着煤球钻进了入口,煤车里已经有人用一大张塑料袋覆盖在煤球上,一丝失望在我内心闪过,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带着尴尬的苦笑环顾四周后,我还是把自己手中的塑料泡沫板盖了上去。
终于,那些剩余的煤球得到了它们默默燃烧以前最不经意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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