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和人事经理谈妥离职手续，江小渔长舒了一口气，轻松之际莫名有些许失落。
说实话，对于她这种职场性格软糯、长期处于压抑状态的人来说，主动提出离职非常不容易。
邮件发出离职申请的当晚，她失眠了。
夜晚的梦破天荒不是那几个熟悉的面孔了，而是换成主管和老板的各种轮班轰炸。
第二天带着忐忑的心情跨进办公室，然而，不知是不是该庆幸，梦里的种种情景并未发生。
事实上，主管只是象征性地询问了几句，老板那边甚至都没有过问。
这一刻，不得不承认，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
正看着微信中人事经理发来的交接要求，突然提示有一个新的好友申请。
陌生却有点熟悉的名字，申请备注写了一句话：家里安排认识的，互相了解一下。
江小渔压下心里的反感，迅速退出微信，只当自己没有看到这个申请。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近一周，未接的陌生电话、删除的短信足有十多条。
她知道这肯定是家里那位素未谋面的亲戚好心为自己安排的男生。
可是，江小渔天生反骨，越是这样有心的安排，越是激起她藏在人格深处的恶念。
我是不会妥协的，她无数次对自己说，仿佛这样强调一次，她就从外到内坚定了一次。
她全然无视。她明白，总有人会比她耐不住性子。
果不其然，晚上刚回到住处，父亲的电话打过来了。
“小渔啊，我跟你说个事情。”简单的寒暄过后，父亲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来了，江小渔心里默念，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脑中迅速过滤反驳的词句。
天知道，她多想在一瞬间倾倒出所有的不满和厌烦，可是她总是做不到。
电话里，父亲苍老的声音，期期艾艾地吐出一句句断断续续的话：
“这几天，应该有个男孩子打你电话，你可能没接到...”
“这是家里给你介绍的一个男孩子...”
“我知道陌生人的电话、短信你应该不会回，所以我跟你说一下。”
“要是人家微信加你，你通过一下。”
就像即将痛痛快快要打的喷嚏被压住了一样，那种难受再一次折磨着江小渔。
江小渔知道自己始终会是那个让步者，她脱口而出的抱怨和拒绝，下一秒全部消失。
她听着父亲的声音，想到高一那年月考后，第一次悲哀地发现父亲老了的那个下午。
印象中高大伟岸的父亲，从她座位起身的瞬间，暴露了几丝白发。
江小渔那一刻发誓，这一辈子一定好好学习，决不让辜负父母的期望。
于是她延续了别人家孩子的故事，从高中到大学，一直被亲戚朋友称赞。
直到工作。
该死的工作。
常胜将军终于遭遇滑铁卢。
内向孤僻又尖锐的性格，让她尝尽职场辛酸。
而这终于给了那些好事者一个有利的回击机会。
看吧，学习好又怎样？还不是工作平平？赚的也不比谁多。
还不如早点出来赚钱，读书也没有什么用嘛！
这抨击不是结束，恰恰才刚开始。
毕竟，作为女孩子，27岁，她的年纪也到了。
不能嫁个好人家，即使再优秀又如何？
女人始终要有个好归宿。
不结婚的女人就是不完整的。
你看，人家谁谁谁和你同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再不找，就嫁不出去了。
你该结婚了。
是啊，在所有人眼中，她这个大龄剩女，未免太自视甚高。
自己条件也很一般，还想怎么样？
江小渔从前不想和家里任何人沟通这件事，她只是永远拒绝。
因为她知道，即使解释了，没有人会明白。
三观不同的两辈人，很难互相理解，特别是在这种老一辈人观念中的“人生大事”上。
她选择闭嘴。
但是今天，面对父亲这样的话语：
“作为父母，你不结婚，始终是我们的一块心病。”
“你甚至不谈恋爱，至少你尝试尝试，给自己，也给爸爸妈妈一次机会。”
“说不定就行了呢？”
她不忍心再拒绝了，即使知道自己会因为这个决定无比痛苦。
“小渔，你还在听吗？怎么不说话啊？”
“嗯，在听。我知道了。”
“那行，年轻人加微信先聊着，以后怎么样就顺其自然。”
好一个顺其自然，江小渔苦笑。
挂了电话，她还是通过了对方的好友申请。
“你好，我叫程枫。”对方很快发来了消息。
江小渔不喜欢聊天，尤其是和陌生人。
“嗯，你好。”于是，敷衍的对白开始了。
没有想要了解的欲望，没有深入探讨的共同话题。
江小渔程枫的交流方式大概就是：今天做了什么，上班累不累...
彼此的了解匮乏到，一周后，江小渔甚至不知道对方现在是做什么工作的。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至少，现在没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好心”打扰了。
江小渔心里渐渐明白，她在慢慢“杀死”曾经那个固执的自己。
也许要不了多久，她就要拿到“真实人格”的死亡证明了。
她没想到“没多久”竟然这样快。
四月底，江小渔办理好离职手续，所有工作交接完毕，彻底告别了这家待了三年多的广告公司。
不舍自然是有的，但是想到终于不用压抑自己去伪装“善良”和“有求必应”，心里又平和了。
对于未来，一时间有些迷茫。按照她这些年的机遇，江小渔自认并不能适应这个社会下的任何公司环境。
但是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并且不工作，房租和水电费总不能靠彩票中奖吧？哪怕是彩票，也需要买呢。
没有钱，实在是寸步难行。尤其是H市这样的一线大都市。
要生活，就要找下一份工作。流落街头的恐惧感再一次把江小渔隐秘的职业渴求给击溃了。
自由作家，真的只能是想想了。江小渔不相信自己可以靠写作养活自己，成为作家的那条路并不顺畅，她不觉得上天给了她这样的优待。
隔天，多年好友顾若羽来H市出差，之前二人就约好要在江小渔离职之后放肆玩一次。
顾若羽是江小渔毕业后唯一联系比较密切的朋友。对于江小渔被家里介绍了相亲对象的事情，她很好奇。
她知道这么多年，江小渔一直抗拒恋爱和婚姻，这次居然点头同意，实在不敢相信。
两人见面，不免提到这个话题。
刚在咖啡厅坐定，顾若羽直奔主题。
“小渔，你真准备接受家里的安排了？”
江小渔无奈叹气：“不然怎么办。我很不想接受，你知道我有多讨厌这种事情。”
“那你这次怎么就同意了？”顾若羽看着江小渔蹙起的眉头，追问道。
“我不忍心，我爸妈觉得我不结婚他们就不能安心。他们身体一直不好，总是在为我的事情发愁，这几年头发几乎全白了。我觉得自己真的很不孝，不能给他们很好的生活，还要让他们一直为我担心。”江小渔也只有在好友面前，才能把这些话说出口。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把自己的决定说出了口:“若羽，我五一要回去一次，是和对方见面。”
是的，在和程枫不咸不淡聊了一段时间后，江小渔的父亲又来了一次电话。
他在电话中表示：对方想要五一见个面，合适的话，可以继续深入了解，毕竟网络聊天和真人还是有区别的。
江小渔第一反应想拒绝，她很明白，这次妥协之后她就没有退路了。回家见面其实就预示着“结婚近在咫尺”。
她又一次背离了真实的人格意愿，绝望地说出了那个“好”字。她没有退路了。
顾若羽震惊之余，脱口而出:“你确定吗？小渔，回去很有可能就回不来了。”
江小渔喝了一口咖啡，望着咖啡杯沉默了一会，突然说：“我一直不喜欢喝咖啡，它很苦，即使加了再多糖，也改变不了咖啡的本质就是苦这个事实。”
“有些人觉得咖啡可以提升，就劝我一定要试试，以为我只是不喜欢那种苦。可是他们没有想过，甚至于我自己都不知道，其实我不是害怕苦，我是不喜欢苦涩之后带来的那种强烈的清醒感。所以我喜欢喝酒。”
似是而非的一段话，江小渔并没有打算解释，顾若羽也没有追问。她知道，小渔，这次是真的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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