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农历的正月十五元宵节,村委会组织了一支演唱团要上公共戏院演出。今晚演员们要再次排练排练。于是人们吃完饭收拾停当,便哼着小曲儿步入胡同。家家院门前挂着炫目的大红灯笼。
军芳家院门前却灰蒙蒙的,在这条胡同显得孤独可怜。院里也一样,唯有院门后的电灯拉绳在晃悠发出捉摸不住的声音。西屋倒亮着灯,床上躺着一个脸色红胀油光,肚皮隆起的男人,他一会儿叭哒叭哒嘴唇,一会儿抖着肚子打个嗝。
这男人是军芳的丈夫,叫国栋,在县立医院当妇科大夫。今天换班休息,才勉强回家过节。见了军芳,他不看一眼,也不吭一声。吃晚饭时,他开始喝闷酒,一杯接着一杯。军芳想上去劝他,可被他一眼唬了回去。灌了许多酒后,他开始发火,摔东西;骂她是个废物,连个孩子也生不下来,害他花钱买个闺女续祖宗的香火。他骂红了眼,又嚷道:“你这个娘们儿!啊!闲在家里享受不挣一个子儿,还瞎浪费!”然后抡起巴掌威胁军芳,“去!去给我把外面的灯都关了!还过啥节,啊!还喜庆个啥!啊!”
军芳吓得直抖,抱着一个扎小丫辫子儿的女孩,小女孩把头钻进她上衣的下摆。军芳很惊恐,虽然几年来丈夫对自己越来越冷淡,可这还是他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说这么伤感情的脏话。唉!能怪谁呢?只怪自己肚子不争气。不过好在国栋没多大会儿就栽倒在床上,现在他已经打起了鼾声。
军芳找来扫帚慢慢收拾溅落地上的玻璃碎片,又和女儿一起洗碗筷,两人都轻手轻脚,默不作声,只有碗筷发出“咳咳咳”微微的撞击声。军芳想站起身, 可腰扭痛了一下,就用手把嘴捂到女儿的耳朵上说:“给娘拿来你爹头边的碗。小心点儿,啊!”女儿点点头,扭身踮着脚尖像只可怜的警惕周围天敌的小鹿,把床头柜上的碗端回来,冲母亲淡淡地一笑。军芳也淡笑一下,摸摸女儿的小脑袋。
这时院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军芳听到后,怔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一眼挂在墙上的木壳钟,好像想起了什么,迅速起身轻快地窜到院里。约摸看见两个人影已进了院子,忙阻拦:“哎呀,你们小声点,国栋正睡着呢!”
红英一斜身子,跑去撩起门帘往里瞅一眼,回过头小声说:“还真是!可一股呛人的酒味,喝酒了吧!”
“嗯。”军芳惨然应一声。
“哎,咋了,军芳。不会是他喝醉酒打骂你们娘儿俩了吧?”淑芬嗓门大,嚷起来。
“没有,没有。”军芳赶紧勉强笑笑。淑芬也就住了嘴。
女儿出来说:“娘,你们去排练节目吧,碗都洗好了。我来放下就行。”
“那小心点儿,啊!”军芳刚嘱咐一下就被姐妹们拉出了院。
“没啥事,你咋不早出来,都9点多了。俺俩可等了你老大会儿了。”淑芬显然不高兴,摆起大姐的架子。
“是啊!明天可是要上台呀!”红英不生气倒很兴奋。
“是是,今天我差点忘了。怨我,怨我。”军芳很羞愧。
三个青年妇女约定好在淑芬家排练。节目好像是一大段歌颂当代农村妇女大反身、大发展的朗诵诗。军芳一直阴愁着脸,闷闷不乐;动作举止也缓慢许多,显得木讷呆板。排练的间隙,也不说话,只低头坐着。全没了过去那股子打骂热闹劲儿。
军芳的表现让姐妹们很失望,也很纳闷;她们只想让军芳快点转变过来。
红英是三个年龄最小的,见军芳不说话,就提议说:“淑芬姐,我看咱们排练也累了。不如耍一会儿别的歇歇吧。恩,我看这样,咱们三人各唱一段豫剧,自己最拿手的!”说完向淑芬挤挤眼。
“好好!我同意。军芳,来来,亮一手。你可是咱仨中最会唱的。”淑芬接过话头会意地嚷道。
“啊——不行不行,我可不行,好多年没唱了!”军芳神情慌张地说。
“在俺俩跟前你还谦虚啥啊。想当年,你在咱小学一次元旦庆祝会上可是勇夺花魁啊!好象还拿了个优秀演员奖,我没记错吧。”
“对啊对啊!我也记得,军芳姐当时唱得好像是《女附马》这曲子!来来,军芳姐,就这个,就这个!”红英说着就上去拉军芳的胳膊。
“是啊!唱一下吧,咱姐妹们求你了,啊!唱唱,来吧!”
两人催得军芳实在不好拒绝,便整了整衣袖,哀哀地说:“好吧,那我就勉强唱两句吧。”
在两人眼光的期待下,军芳开了腔,声音不大,可表情认真。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唱到这,声音大起来,“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哇好阿好新鲜呐!”这时她眼光发亮,面容也舒展许多。“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罩呀罩呀罩婵娟呐啊!”她两颊泛起红晕,歪着头用手挡着,“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我考状元不为作高官。为只为多情的李公子,夫妻恩爱好哇好似月儿圆呐啊!”军芳早就忘我地投入到幻想中,仿佛正被抱在自己情郎的怀里似的。姐妹们的鼓掌声与叫好声才把她惊醒。她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两颊绯红,一副羞答答的样子。
“哎哟!夫妻恩爱,你就不害臊的慌?我看看脸红不?”淑芬笑着逗她说。
军芳一听这话,红润的脸色变得苍白,那些幸福神情好像醒来的春梦一下子消失了。
“怎么了,俺军芳姐小两口儿多恩爱,多——”红英感到不对头,就说出这话来,可又停住了。因为她看见军芳的脸更苍白更愁苦起来,眼里完全失了光,垂着眼皮,嘴唇不住地颤,却又像在忍着。
红英一看她那难受劲儿,就上去拉住她的手,轻轻地问:“怎么了,军芳姐。你怎么了?”
军芳抬头看看红英,眼角噙着泪珠,声音哽咽起来,说:“没事,我,我没事。”说完低下头,肩膀上下颤动,强忍一会儿,但还是哽出一声悲啼。然后没等红英安慰她,就一下子扒在红英的肩头上嘤嘤地不住地哭起来。
淑芬一看这情景也上去抱住军芳的头说:“军芳,别哭!出啥事了,啊。别哭,这麽大的人了。”
最后在淑芬的安抚与训劝下,军芳总算止住了抽泣。排练也只好结束。军芳哑着嗓子,红肿着眼睛,慢腾腾地,呆呆地走回家。
走到院门前,一进那灰蒙蒙的阴影里,军芳打一个冷战。上台阶时,腿脚不灵活,又绊了一脚,身子向前一趔趄,差点撞到院门上。她两手按在门框上,惊了一身汗,倒吸一口气,才轻轻地把院门挪开一个缝儿,钻进去,然后又轻轻地挪回院门。
军芳静悄悄像夜猫子似的溜进西屋,看见女儿跪着趴在一把椅子上打瞌唾。军芳过去轻轻地拍拍女儿的背,女儿眯糊着眼小声说:“娘,我没睡,我没睡。”军芳“嘘”了一声,抱起女儿摇晃着哄她睡。过了一会儿,女儿小脑瓜儿一歪睡着了。军芳这才往外走,一边又胆怯地朝床上看男人一眼,然后灭了灯轻轻地带上门。
军芳和女儿要到堂屋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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