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是另一个我的栖息之地。
梦境里,荒诞与真实同在,炼狱与天堂并存,既有幻灭的苦痛,又有在前路燃烧的希望之火。
作家偏爱描写梦境,也时常营造梦境。
《死火》是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中的一篇,作于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野草》这本集子的来历,鲁迅自己说过:“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过已经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做随便谈谈。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
《死火》起头一句“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读者随文字一起跌入梦中。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远望周遭,冰山、冻云之属,不仅冷,而且无动静。
“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近观山麓,有冰树林,也是极寒且奇异,色彩也是彻骨冰冷。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心神一颤,仿佛进入新境界,于是张皇四顾,“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那便是死火了。
热烈的、暖色的火,被寒冰冻结。万物冰冷,温暖亦为冰冷劫持。在梦里,色彩、温度、动静……一切在来去切换中象征着情绪起落,梦放大了那些一举一动、一惊一乍。
死火呓语一般,喃喃自叙着:
“我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遗弃我的早已灭亡,消尽了。我也被冰冻冻得要死。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行烧起,我不久就须灭亡。”
而“我”说:
“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永不冰结,永得燃烧。”不论如何,微渺的希望尚未熄灭。
可是死火没有太多选择,要么冻灭,要么烧完。这是对所谓光明、美好结局的否定,正如鲁迅自己说过的,他的思想中有“黑暗性”的一面。死火选择了“那我就不如烧完!”这是绝望中的一缕亮光,是反反复复无可出路下的出路。鲁迅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他的悲观带有一种慷慨就义、直面人生的大气凛然。
1925年3月15日,鲁迅在给许广平的回信中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用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
绝望与虚无,使人想到《影的告别》中的“不如彷徨于无地”。《野草》中有的篇目透露出反抗意志,如《过客》,再如《死火》。但是这种反抗充满了幻灭感,前路叵测,唯有慷慨赴义。
“死火”是超现实的,是火与冰的结合。鲁迅此前有一首题为《火的冰》的小诗,是《死火》一文的雏形。热情光明的火,心灰意冷,依旧赤心不改,渴望着,有一天能够于无声处听见惊雷。
“死火”也是作者自我的象征,同时又与“我”对话。
“我”在冷寂而青白的天地间奔跑,那也是不安的作者本人吗?是否有重负之下、逃离一切的念头呢?“我”坠入冰谷,遭受更深一重的失望。“我”无力救赎死火,也无力救赎自己。
鲁迅在《墓碣文》中写过:“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死火选择灭亡,或许是另一种新生?鲁迅在文字中一点点地描摹自我的真实形象,寻找隐在彷徨身影之后的灵魂。不指望结束孤独,不指望远离绝望,只留下幽深隐晦的梦一样的语言,也许渴望得到这孤独人世的一声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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