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杨树村回来有半年时间了,我的写作迟迟没有进展。2006年2月的一天,我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手机铃声惊醒了我,是一个陌生号来电。我以为是读者或者商家的电话,就挂了。不是我吹牛皮,自从我小有名气后,每天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和电话,就像亭台市空气中的尘埃一样多。你看,我刚放下手机,它就又响起了。我拿起手机,发现还是上一个号码,犹豫了一下,就接了。那人自称是王草,说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我,我这才想起我与他有六七年没见了。我们寒暄了几句,约在时光咖啡馆见面。
那天,王草西装革履,头发光亮,他站在我的面前,我差一点没有认出来他。我在看看自己的妆容,竟和他差不多,我想他对我的感受大致也是如此吧。太久不见了,我们对彼此的印象都还停留在光着上身,穿一件大裤衩的大杨树村时代。时光的流逝,有时候也能给人带来名利,带来光环,不是吗?
王草说:“陈大作家,等着和你见面的人至少有一个师吧?我今天很荣幸啊!”
我说:“王草,你还和以前一样,就会损我。听说你做了法医,你小子现在混的也不错嘛,一表人才的。”
王草说:“行了,今天我来可不听你夸我的。”突然,王草的表情凝重起来。他说:“你还记得我们大杨树村的那个高嗓吗?他死了。”
我也是吃了一惊。说:“他当年不是失踪了吗?”
王草说:“没错。可他确实死在了我们亭台市的南遥街,我亲眼所见。”
我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说。”
末后,王草就和我讲述了这件事。敬爱的读者,由于故事的需要,我在这里代为您转述。
“王草,南遥街281号有命案,你赶紧过来!”
2006年1月1日黄昏,电话里传来亭台市刑警队队长短促的声音。王草挂掉电话,套上工作服,摔门而出。
他母亲刘青梅在背后喊:“饺子还没吃完呢!”。
“吃不成了!”
刘青梅听着楼道里儿子雨点似的脚步声,自言自语道:“这亭台市怕是又少了一个人呐。”
王草骑着摩托车飞驰在冷清的大街上,不时有雪花灌进他的脖子里,凉飕飕的。远处,霓虹闪烁,鞭炮声此起彼伏,相互交缠。这个时候人们都应该在家里吃团圆饭吧,王草这样想着,就觉得有点对不起刘青梅。但王草明白,自古忠孝难全。他转了一个弯,车就开上了南遥街。
案发地点停着一辆警车,红色和蓝色的灯光交替闪烁。街道两边挤满了群众,他们情绪高昂,大声议论,围了一层又一层。团圆的日子,王草是有家难聚,而这些人们明明可以回家团圆,却集结在这里关心一个陌生人。王草心里难免滋生了不平衡,他大声吼到:“你们不回家过节,在这里瞎凑什么热闹!”
人们看到了王草的警服,很快给他让出了一条路。他穿过警戒线,一名矮个子警察就把他引到了一间地下室。王草推开地下室的门,强烈的煤气和腐烂尸体混合气味迎面扑来,呛的他流出了眼泪。
王草擦掉眼泪,开始审量这个房间的布局:狭小密闭,十平米左右,没有窗子,地面上乱七八糟堆满了书,角落里煤气罐的阀门还在开着。死者躺在一张生锈的钢丝床上,身上裹了条单薄的毛毯,枕边倒着半瓶安眠药。
电灯泡昏黄的光芒照在男人的脸上,使他看上去温暖而安详。王草走近,盯着这个瘦弱的男人,感觉有几分面熟。
亭台市刑警队队长,陈警官说:“王草,你来了?快别愣着了,检查尸体吧。”说毕,在房间里四处走动。
王草带上洁白的棉线手套,解开了男人的衬衫。
“胸口和胳膊已出现明显尸斑,死亡时间为三天左右,没有发现伤口,我需要检查背部。”王草说。
那个矮个子警察和报案的房东走过来,把男人翻了个身。男人后脑勺上一块鸡蛋大的疤赫然暴露在了王草的眼前。王草直勾勾的盯着这块疤张大了嘴巴。
“你们快过来看这个!”突然,陈警官举着一张A四纸喊道。他的声音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短促沉闷。那张A4纸上写道:
尊敬的哑巴先生:
您的来稿我们已查收,感谢您对大宛出版社的支持。
您的小说《大杨树》结构新颖,语言生动,反映出了改革开放以来农村的巨大变化,具有很强的现实性。但是,故事情节缺乏完整,人物性格尚不鲜明。同时考虑到读者的阅读需求,我们暂时不能为您出版。希望您继续努力,相信您日后一定能有所作为,开辟出一片自己的天空!
大宛出版社
2005年5月28日
陈警官说:“这是一封一年前的退稿信,但你们说信中所提到的哑巴是谁呢?”
报案的房东说:“哑巴?陈警官,这个男人就是哑巴!我从来没听到过他开口说话。这房子是我两年前租给他的,除了买菜他很少出门,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他已经欠了我两个月的房租了,昨天上午我来催租,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于是今天我又来敲门,可还是没人应,我担心他会不会跑了,就用钥匙开了门,然后就……”
陈警官笑着说:“这就对了嘛!一个梦想成为作家的青年,处处碰壁,穷困潦倒,再加上生理的缺陷,经过一年挣扎,终于心灰意冷,最后选择了自杀。”
这时,王草突然喊道。“不!他不是个哑巴!他叫高嗓!”
人们看向王草,目光诧异。陈警官说:“你怎么知道?”
王草说:“疤,他后脑勺上有块鸡蛋大的疤。这个男人是我儿时的玩伴,他叫高嗓,但他母亲和姐姐都是哑巴,所以我们也叫他哑巴!后来因为一场事故,他就从我们村子消失了。”
陈警官说:“这年代哪个作家没笔名?哑巴是他的笔名嘛。先通知家属吧。”
王草说:“他没有家属了。”
“那先把他抬回队里吧,立即进行解剖。”陈警官说。
王草出来的时候,看见那些群众仍然围在路边,气就不打一处来。但介于领导在场,就强忍着脾气没有发作。
23点16分,王草走出了解剖室。他脱掉白色的褂子,擦着额头上的汗说:“陈队,高嗓生前之少两天未进食,胃里没有任何东西,并且睡前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但最终导致死亡的是煤气中毒。”
陈警官说:“经过技术部门的鉴定,煤气罐上没有发现其他人的指纹,门锁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所以这是一起自杀事件。你回去写个报告,明天结案。”
王草说:“一个选择服用安眠药自杀的人,为什么还要打开煤气罐?这有点说不通吧。”
陈警官说:“两天未进食,说明死者生前两天内没有使用过煤气灶,因此排除忘记关掉阀门的可能。他一定是故意打开的,觉得这样自杀更保险嘛。”
“那为什么在房间里没有找到退稿信中所提到的那本小说?这对于高嗓来说恐怕比命还宝贵。”王草说。
陈警官说:“他心灰意冷,给销毁了。好了小梁,你还年轻,根据我多年的办案经验,他就是自杀。”
“可是……”
“行了,回去睡觉吧!”
杯子里的咖啡凉了,故事也讲完了,我听的目瞪口呆,心想着,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小说素材。王草叹了口气说:“一个选择服用安眠药自杀的人,为什么还要打开煤气罐呢?高嗓这些年经历了什么,让他对于生活如此的绝望。”
“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知道呢。”我说。
王梁说:“陈梨,你现在是一个大作家,又常和出版社打交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大杨树》这本书?”
“书确实看了不少,但真没听过这本书。”我说。“不过,你们陈队长分析的还是有点道理的,我刚写小说那几年,也是四处碰壁,一度绝望到想要轻生,还好我挺过来了。”
王草说:“真不懂你们这些文人,也太不珍惜生命了吧。”
我笑着说:“有很多东西是比生命重要的嘛!”
后来那天我们聊了好多小时候的事,说了有时间再见面之类的话就散去了。回到家后,我用高嗓自杀事件作为素材,写了几个短篇小说,并在市报上发表了。
谁能想得到呢?2007年的夏天,距那个案子结束将近一年半了。高嗓,这个人们从未记住过的名字,却突然红遍了大街小巷。
那是一个星期日的早晨,我推着父亲在公园散步。有两个穿校服的中学生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听到其中一个学生说:“高嗓好可怜!”另一个说:“是啊。”
高嗓?听到这个名字,我一阵激动,我以为我写的那几个短篇小说火了呢。再一想,我记起我写那几篇小说时,是改了名字的。
于是我就回头冲那两个中学生喊:“哎,小伙子!你们刚才在说谁真可怜?”
“高嗓啊。”两个学生一脸茫然的说。
“你们认识高嗓?他还活着?他在哪里?”
“叔叔,您可能有什么误会,我们说的是长篇小说《逃亡者的故乡》里面的主人公,高嗓。前面报亭就有卖的。”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走远了。听到他们说长篇小说,我有些失落,但很好奇。
“陈梨,你瞎激动啥啊!”父亲说。
我说:“爸,你不记得村里的高嗓了吗?王草告诉我他死了。”
父亲眼睛亮了一下说:“哦!我记起来了,94年我在广州打工的时候还见过他。”
我走近报亭,发现外面挂的全是那本书。我拿起一本,黄色的封皮上写着:《逃亡者的故乡》,作者吴心,2006年星云文学奖获得者。翻开书,扉页上写道:你还记得那场大火吗?整片燃烧的天空,你看见了吗?它,住进了我的记忆里。
坐在书桌前,我绷着高度紧张的神经一口气看完了那本书。我知道,我迟迟没有进展的那本书这次是彻底写不下去了。假如你看过《逃亡者的故乡》,你就会明白,那位叫作吴心的作者显然比我更加了解我们大杨树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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