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二零二四年二月十日,农历正月初一,雾。
恰逢父亲九十岁生日,至亲们纷纷赶到大弟家里给父亲拜年、祝寿。
十点吃过所谓的“早中饭”,因为冬天寒冷,且农村事少的缘故,这种早饭和中饭合在一餐吃的习俗,在我们当地也算是一种常态。
架不住汹涌而来地热情,父亲高兴地在桌上陪着众亲友们喝了一杯白酒。
他的酒龄仅比新中国成立的时间稍短一点,而且酒量一向不错,只是自己控制得比较好,适量就行。
哪怕如今腰间挂着个尿袋,他每餐还能在弟媳整俩好菜的安排下,弄上几口粮食酒润润喉。
下了餐桌的父亲在我爱人的搀扶下来到堂屋的大门口。
这里是道场,地方很开阔,以前农村没有收割机时,道场的主要作用是用来打粮食和晾晒。
如今农村条件好了,屋前的道场被水泥硬化了大半个面积,平整的地面上已经坐了有几个侄媳妇和女儿,她们正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家长里短和从抖音上看到的稀奇事。
见“寿星”过来,个个忙不迭地起身让座。
父亲手指大姐,笑问:“你是相秀啊?”
众人哄笑。
“我是您的大姑娘周朝莲咧!”大姐回应。
“哦,是朝莲啊,我眼睛不太好。”
父亲怕自己尴尬,还懂得给自己“打圆场”。
“哎呀,我的爹,您不仅眼睛不太好,而且脑壳也糊涂了。”
笑嘻嘻的大姐说完将父亲轻轻按在椅子上。
在我的记忆里,大姐和母亲长得神似,这也就难怪父亲会经常把她当做母亲来叫唤了。
“开玩笑的,哈哈哈!”
说完,父亲左右晃动椅子,行为举止活脱脱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其实,他脑瓜子清醒得很,你看他找台阶下的速度,那是一点也不比常人慢。
我从屋里端了杯热茶,当小心翼翼地递给他时,他先是呡了呡嘴唇,后又自言自语:“相秀最喜欢的就是你,她说你很会读书,将来长大了一定会吃上‘商品粮’。”
我点点头,喊了声“爹”。
他接过那杯热茶。
我突然发现他那混浊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微光。
“朝金,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记不得你妈呀?”他开始质问起我来。
“爹啊,我怎么会不记得呢。”被问到鼻子有些发酸的我眼圈开始泛红。
边上站着的三姐见状,赶紧将我拉到一边。
父亲却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旋即起身望向道场右侧的那两棵杏子树。
两棵杏子树历久弥新,有着七十多年的历史,它见证着我们几姊妹在这里成长的点点滴滴,并目睹至亲们的不幸离去。
夏天我们全家人坐在树下乘凉,一边听母亲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一边对着浩瀚的宇宙数着星星;等秋天杏子成熟了,我们几姊妹和湾里的小伙伴们又像个“窜天猴”似的纷纷爬上树,摘下杏子解馋。
杏子树是母亲出嫁那天从外公屋旁挖了带过来,亲手栽种的。
如今遗憾的是:两棵杏树已成神,不见当年栽种人。
父亲这是在睹物思人。
我担心杯里的热茶会烫着他,因为几年前他就患上了手颤的毛病,便欲上前接过那个杯子。
“快看,你妈,她来了!”微微闪躲后的父亲抬手一指。
我不由自主地朝他手指的那个方向望去,恍惚中仿佛看到逝去四十六年的母亲正穿过薄薄的雾气,朝我们迎面走来。
她还是保持着当年的那个样子:齐耳的短发,瘦弱的身子,但走路风风火火,步伐坚强有力。
跟在母亲身后的是牵着小弟的二姐朝英,她还抱着那个出生仅仅七天便夭折的妹妹……
第一章:逃离双龙祠
一九四一年,农历辛已年七月廿一。
公鸡开始打鸣了,又大又亮的启明星高高地悬在天上,九岁的母亲终于从那个被唤作“双龙祠”的小村落逃了出来。
小小年纪的她已经被辗转卖了两次,而这次是她主动选择逃离。
对于出生的那个家,因为年幼,她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仅仅知道自己是壬猴年出生,月份不详,没有名字,家里人都喊她“花儿”。
在她不到三岁时便被穷困潦倒的父母卖给了三十里开外的一户人家当“童养媳”,那家有个比她大十多岁的傻儿子。
在这个家里,她不仅被当作“下人”一样使唤,还经常挨饿,并被那个傻儿子天天追着打。
饱受四年的屈辱后,有一天下雨,住在村尾的“老赌鬼”遇到在地里干活的她,遂上前搭话,几句温暖的话语安慰后,便说要带她去街上买吃的,此时此刻,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母亲居然选择相信了。
结果在街上吃了一个大饼后,七岁的母亲却被“老赌鬼”七弯八拐地卖到了十几里开外的“双龙祠”,在这一户人家里,她还是继续做回“童养媳”。
第二户人家的儿子傻倒是不傻,但是打起人来比之前的那个傻子更狠,而且他爹简直把年仅七岁的母亲当做“牛马”在用。
每天下地前,还规定要干多少活,才有饭吃。
没完成的话,就铁定了饿肚子。
七岁的母亲力气小,人又瘦,很多时候都不能完成任务,所以挨打和挨饿已然成了家常便饭。
一年四季打地铺睡觉的她就两身漏风的破烂衣裳和一双到处是窟窿的布鞋。
夏天还好过点,除了天气热,头上容易长虱子,忍忍也就过去了。
特别是到了冬天,除了每天下地干活外,还得在周边捡狗粪回去当肥料,那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得脸生疼。
一双手和脚在低温环境下长期劳作,时间一久便生出连成片的冻疮,整个冬季对于母亲而言就像是“炼狱”一般。
可即便都这样了,男主人对她还是“鸡蛋里挑骨头”一百个不满意。
她之所以要选择逃离,除了感受不到一点温暖和没一点盼头之外,起因却是昨天男主人安排她去庄稼地里砍草,口头下达的任务是:从早上砍到中午,必须砍完两亩地的田埂才能回来吃饭。
结果到了中午,那两亩地的田埂只是完成过半。
男主人怒了,在地里不仅对她又打又骂,还放出狠话说,养这么个废物有什么用,过两天要将母亲扔河里淹死。
母亲被揍得鼻青脸肿,逆来顺受的她这些年眼泪几乎已经流干了。
饿着肚子将两亩地的田埂砍完。
回到家里,饭肯定是没得吃,饿就饿吧,早就习惯了。
幸亏那小子出门走亲戚不在家,否则他爹在边上再怂恿两句,母亲又得披挂上阵重新被揍上一顿。
夜里想到男主人发出的“死亡威胁”,她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凉。
怎么办呢?
呆在这个家两年了,以她对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家伙的了解,真不是随便说说就算了的,他什么断子绝孙的事都做得出来。
况且处在当前这个乱世之中,十里八乡的死个人,跟死个畜生也没多大分别。
是继续呆在这里等着被扔进河里淹死,还是先逃出去再说?倦缩在角落里的母亲睡意全无。
事不宜迟,不能再拖。
母亲下定决心逃离这个地方,她可不想不明不白被扔进河里淹死。
得先找点干粮填饱肚子才有劲跑啊。
她溜进厨房,伸手在锅里捞了捞,什么也没有。
脚下似乎踢到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她也管不了那么多,随手拿了俩就出门开始跑。
阵阵狗叫声传来,甚至还有狗在身后穷追不舍,她没空理会这些,就这样一直跑,直到跑到一条小溪边,气喘吁吁的她才一屁股坐到地上。
借着依稀的月光,她看到手里拿的是两个红薯。
在食物面前,饥饿感顿时犹如黄河泛滥。
连洗都没来得及洗,她用嘴巴啃掉表皮后,便大口大口吃起来。
吃完俩红薯,休息片刻,等力气恢复了些,没有任何方向感的她就这么漫无目的沿着小溪一路连走带跑。
累了她就找个地,坐下缓缓。
渴了,饿了,就喝两口水。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别说跑了,现在是连走都快走不动了,见前方不远处有户人家里亮着灯,母亲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敲开了门。
开门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见门口站着个黑乎乎的人,问有什么事?
母亲刚准备开口,就因体力不支而瘫倒在地。
老婆婆乃心善之人,见对方又是个女孩子,赶紧回屋喊她那生病在床的老伴过来帮忙搭把手,俩人合力将母亲抬进屋里。
在喝了碗温水后,母亲方才缓过劲来。
老婆婆猜面前这个姑娘大概是饿成这样的,于是,掂起煤油灯,又下厨房给母亲弄了碗她俩平时都舍不得吃的面疙瘩。
望着热气腾腾的面疙瘩,饥饿感爆棚的母亲毫无招架之力,一通狼吞虎咽地暴力输出后,她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两位老人。
对她所说的那户人家,老婆婆是知道一点的,男人恶名在外,生个独儿子臭名更是胜过老子。
因为担心天亮后对方会赶过来找人,老爹爹想过让母亲到时候就躲在床下,毕竟他是个久咳成疾的病人,知道其中厉害的乡邻也不敢随便靠近。
但这样也不是个长久之计,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再说,两位老人年事已高,兵荒马乱的,自己生存都是个大问题,哪里还能顾得上年少的母亲。
况且母亲也不想拖累老人,她没得选,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逃离。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两位老人将她送到门口,指着前面一条路让她一直走,并叮嘱她说:路上要是遇到当兵的或者是土匪就说自己是个孤儿,一路讨米讨过来的,等走到一个叫做“张家大山”的地方,大概也就安全了。
老人所说的“张家大山”,隶属于江陵县马山乡公所,而现在她仨所在的位置隶属于枝江县七星台乡公所。
之所以说“到了张家大山就安全了”,老人考虑的是人都跑出县域了,按理说也就不怕追赶的恶人了。
一九四零年五月上旬到六月中旬,日军通过“枣宜会战”将国民党“陪都”重庆的重要屏障宜昌再次占领。
为便于奴役占领区的军民,攫取粮食和其它战略资源,日军在占领区内通过培值大量伪军和收编地方团练等流氓组织进行必要的日常管理和镇压恐吓。
在马山乡公所一带主要是驻守在江陵县的伪军赵益之一部,而枝江和当阳一带主要以来自孙家场的悍匪郑家良一部势力最为强盛。
这两帮人马划江而治,常常因为鱼肉百姓分赃不均和抢夺地盘,而频频出手展开激战,以致边区民不聊生,血流成河。
苦不堪言的劳苦大众却又无可奈何。
母亲千恩万谢告别两位老人后,便急匆匆开始赶路。
她知道被恶人抓住的话,回去就是死路一条,远远的逃离那家人的魔爪,她才有生还的希望。
第二章:天狗带来好运
九岁的母亲虽然年纪尚小,但六年寄人篱下的痛苦经历,早已将她的心智磨砺得比同龄人要成熟。
几把灰土扑洒在脸上的她蓬头垢面那是一路走,一路问。
鞋子磨得穿在脚上只剩下个空壳,肚子里的一碗面疙瘩所产生的能量,也已经被消耗得七七八八了。
“秋老虎”可不是闹着玩的,大中午的路上行人很是稀少。
头被晒到晕乎乎的母亲咬紧后槽牙,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支撑,那就是爬也要爬到“张家大山”。
终于赶在日头稍稍偏西的时候,她打听到翻过眼前的这片松树林,便是“张家大山”了。
目标近在咫只之遥,她长舒一口气,抬头望天,突然发现太阳形成下弦的月牙形,且周边有如同河水浑浊的颜色,一阵冷嗖嗖的凉风吹过,很快,天上那颗明晃晃的太阳就被黑暗给吞噬得一干二净。
“天狗吃月?”
母亲听过这个传说。
在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长河里,讲究个“天人感应”。
发生“天狗吃月”预示着人间将有劫难,上天必降大灾。
如若情况允许,必须敲锣打鼓才能赶走“天狗”。
母亲当即降入恐慌之中,她崩溃到哇哇大哭,明明希望就在眼前,可为何上天不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正在此片松树林打柴火的一向姓村民寻着哭声而来,当发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母亲后,遂将其拉起,并安慰她不要怕。
有人壮胆,母亲止住哭声,跟在背着一堆柴火的向姓村民身后,走小道很快穿过了那片松树林。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天气放晴,所谓的“天狗”已跑得无影无踪。
母亲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她喊这位好心人叫“大伯”,并将自己的悲惨身世和盘托出。
向姓村民听罢,心里顿生怜悯。
他说:姐姐嫁给老梁家十多年,只生育一个男孩,且年纪与母亲不相上下,如果不嫌弃的话,他可以将母亲送到姐姐家里生活。
其实,之所以将母亲送那么远,主要基于两方面考虑:一是因为自己有五个孩子要养,二是姐姐和姐夫才生育一个孩子,经济负担不会太大,况且眼前的女孩是个苦命人。
母亲点头表示同意,这一切的一切,也由不得她了。
向姓村民将她带回家里,在喝了碗野菜糊糊后,俩人便出发了。
此行的目的地是距“张家大山”二十里开外的“应家巷”,这里属于江陵、当阳和沙洋三县的交界处。
到达“应家巷子”时,已是夜里繁星点点。
姐姐的两间土坯房建在一处高岗上,人称“和平岗”。
当地人常常拿这两间土坯房开玩笑,说它建在高处,拉个稀屎流了,拉个干屎滚了。
可姐夫不管这些,他算得上是个民间手艺人,会篾匠和木匠,闲月总是在周边几个村里帮农户打篮子、筐子,或是做农具、床啊、桌子之类的。
姐弟俩寒喧几句便进入正题,对弟弟大老远送个小姑娘过来,姐姐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有女儿了;忧的是姑娘这么大,会不会养不熟?
她问丈夫怎么办?
对方回答很干脆:要。
既然如此,留下便是了。
次日早上吃过饭,送走小舅子,男主人将母亲叫到堂屋,对于这个女孩的身世,他已大致知晓。
母亲的头发被梳得清清爽爽,衣服也是换的干净的。
堂屋外的男孩正把玩着一根长棍。
“来,相银,认识下你的妹妹。”男主人朝男孩招招手。
“爹,我明天就要参加儿童团。”男孩将长棍舞得飞起,他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妹妹一时在情感上难以接受。
“哥!”母亲怯生生开口。
男孩迟疑几秒,“嗯”了一声,算是勉强回应。
如果不是他母亲拿眼瞪着,他连“嗯”都懒得“嗯”一声。
“花儿啊,你就安心住在这里,算是我舅子过继来的。以后你就叫‘梁相秀’,我叫梁从白,这是你妈,向冬梅。”说完他望向那个男孩,“你哥,梁相银。”
与过去彻底了结的母亲从此拥有了完整的名字—梁相秀。
梁从白成了我外公,当地人称“家公”;向冬梅成了我外婆,当地人称“家家”;至于那个男孩,便是我日后的姑爹。
外公祖上一直生活在当阳县孙家场“梁家楼子”,民国初年上过两月私塾,识得几个大字,后因沮漳河发大水淹没了房屋和庄稼,冲走了牲畜,便随父母和部分族人迁至二十里地外的“应家巷子”。
虽同属丘陵地带,但这里地势颇高,且有小溪流过,生存环境要好过之前的孙家场。
“爹,妈。”母亲喊完,扭头看向那个男孩,又亲热地叫了声“哥”。
后者还是不领情,他将长棍指向母亲,嘴里嘟囔着:“红樱枪专戳小鬼子的脑袋。”
“还无法无天了你,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狗腿。”见外公面露凶相,姑爹一个转身,便溜之大吉。
此情此景,令到母亲心里似有一股暖流淌过。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尝试过被人保护和认可,在这个清晨,尽管哥哥对她的到来表现得不太友好,但是养父母却让她在这里品尝到了家庭的温暖和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从此以后,她一改过去那种提心吊胆的状态,开始变得乐观和积极起来。
下地干活、打猪草、摘野菜、洗衣、做饭等等,她都主动和外婆抢着干,并且和哥哥的关系也日渐融洽,虽然后者调皮捣蛋,但只是在言语上吓唬过她,从来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在这里,养父母对她视如己出。
衣服和鞋子是外婆亲手做的,晚上洗过澡便可上床睡觉,上半夜太热,外婆会摇蒲扇,下半夜天凉,外婆又会给她盖件衣服。
只要锅里有口吃的,总不会少她那一碗。
不忙的时候,调皮的姑爹手提长棍,腰间别着外公用木头给他雕做的“盒子炮”,乍乍呼呼地喊上母亲,俩人一个扮演日本鬼子,一个扮演中国军人,围着两间土屋,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但好景不长,一天外公带回个坏消息,说是盘踞在孙家场的“悍匪”郑家良将匪部迁至“双宗祠”。
要知道“双宗祠”距离“应家巷子”才十几里地,脚力快点的年轻人,一个时辰左右便可抵达。
话说这个“悍匪”郑家良,接受国民党反动当局的收编后,此人一边向国民政府索要粮饷,假腥腥说要抗日;一边却又横征暴敛鱼肉百姓,并残酷打压中共领导下的荆江当枝地区的抗日武装。
明里说是抗日,暗地里却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迫于郑匪的淫威,各村的保长们是个个胆战心惊,深怕一个闪失会令到自己脑袋搬家。
外公告诫姑爹和母亲尽量少出门,特别是进入腊月,正是郑匪要钱抢粮的高发期。
那年月,小日本、白狗子和土匪是人人谈之色变的三颗毒瘤。
母亲倒也听话,除了趁早上凉快出去打猪草和挖野菜,其它时间就老老实实窝在家里跟着外婆学纺线、织布、做针线活,也就在那段时间里,她还学会了纳鞋底和做布鞋。
外婆夸她学得快,她说是外婆教得好。
外婆试着问母亲,要是以后有了妹妹怎么办?
母亲听过,当即说有了妹妹由她负责带。
外婆看着懂事的母亲,简直是乐得合不拢嘴。
那个不省心的姑爹还是手提木棍,腰挎木头做的“盒子炮”,在两间土屋的周围团转摸爬滚打,不断重复演练着追击小鬼子和痛殴土匪的战术动作。
至于他日思夜想参加的“儿童团”,直到日本鬼子投降和土匪被打散架,这个小小的心愿,仍然没有得以实现。
第三章:喜添三丁
母亲来到梁家的次年五月,外公的父母相继因病离世。
下半年,外婆怀孕了。
姑爹是一九三一年生人,掐指一算十一年未曾有喜的外婆如今再次怀孕,怎么能不令人感到高兴呢。
母亲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得知外婆怀孕,姑爹也变得懂事了,他跟在外公的屁股后面当起学徒来。
一九四三年六月,大姨出生,外公给她取名叫“梁相英”。
有母亲在边上伺候,外婆可以安心“坐月子”。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向国民广播,接受中美英三国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实行无条件投降,结束战争。
盘踞在荆江当枝四县挟日自重作威作福多年的“悍匪”郑家良一部被革命的铁拳砸得稀碎。
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如雨后春笋般在当地开枝散叶,革命的队伍获得补充并不断发展壮大。
日本投降后,国民党当局在美英势力的支持下当即撕毁“停战协议”,开始调集重兵,全方位围剿各个解放区的革命队伍。
虽然共产党领导的部队在武器装备和兵员数量上是处于劣势一方,但国民党统治多年不得人心,很多时候他们的围剿部队屡屡得到是假情报。
所以经常兴师动众搞大兵压境,却结果往往无功而返。
还偶尔会被渗透到后方的共产党部队打个伏击什么的。
整得官兵疲于奔命,怨声载道。
外婆于一九四六年腊月二十六生下小姨,取名“梁相珍”。
母亲将大姨从出生带到三岁,接着又开始带小姨,她从不觉得辛苦。
在这个家,是外公和外婆让她获得了新生,她愿意为其倾尽所有。
一九四七年下半年,全国各解放区开始着手进行“土改”。
十二月上旬,共产党领导的江(陵)监(利)石(首)县人民政府成立,“应家巷子”的村民在共产党干部的领导下掀起了轰轰烈烈地“土改运动”。
这次“土改运动”的中心内容是:发动并依靠广大农民群众,通过反奸、清算、减租和减息等方式,从地主手中获得土地,实现“耕者有其田”。
外公从地主老财那儿分得两亩水田和一亩旱地,有了这些田地,只要认真耕种,全家人吃饱饭应该没多大问题。
一九四八年九月中旬至一九四九年一月底,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解放军对国民党军队发动辽沈、淮海和平津三大战役。
历时四个半月,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从东北那旮旯一路平推到华北平原。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三日,人民解放军将鲜艳的五星红旗插上了南京国民政府的总统府。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十月一日。
在这一天的天安门城楼上,毛主席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
农民终于翻身做主人,日子也过得一天比一天好。
一九五零年腊月二十五,四十多岁的外婆生下小舅。
“阴阳先生”看过生辰八字后,说这孩子五行缺“木”。
外公听罢,微微一笑,好办,缺啥补啥,给他取名“梁相林”。
因是腊月出生,为了好生养,外公又给小舅取了个“腊狗子”的小名。
“腊狗子”并非贬义,读过几天私塾的外公自然明白。
之所以把小舅的小名喊“腊狗子”,那是他认为给孩子取个贱一点的名字好养活,就像腊月里的狗,或是正月里的猫,天寒地冻,生命力却极其顽强。
十九岁的姑爹出师了,虽然他的篾匠活和木工活,还达不到外公的标准,但在不断地实践中,他的那些技艺,还是得到了稳步提升和周边乡邻的肯定。
他这人比较好学,解放后“应家巷子”改为“应市乡”,属于马山区管辖,乡政府在街上开办有“扫盲识字班”,听到消息后的他第一时间就跑去报名参加学习了。
而十八岁的母亲对断文识字这些提不起多大兴趣。
此时,头上两条黑辫子又粗又长的她已然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每天下地干活、养猪种菜、开荒拓土,忙得不可开交。
七岁的大姨到了读书的年龄,去了乡办的学堂识字。
四岁的小姨非常懂事,她除了照料“坐月子”的外婆,还陪出生不久的小舅整天“咿咿呀呀”。
外婆生下小舅后,因奶水不足,母亲便每天早起给小舅熬米汤糊糊喝。
五月初,乡里干部在群众大会上说:五月九日在当阳县河溶区莫家湖将召开一场声势浩大的群众公审大会,而公审的对象便是之前盘踞“双宗祠”多年的悍匪头子郑家良。
听到郑家良落网的好消息,群众无不拍手称快。
五月九日当天,除了外婆要照看小舅,人没去。
其他人由外公带着起了个早床,匆匆赶到十几里外的莫家湖目睹了这一大快人心的时刻。
在几万人参加的公审大会上,在社会主义的铁拳之下,审判台上的郑家良犹如一条丧家之犬。
很快,只听得“呯的一声枪响,便结束了郑家良那罪恶的一生。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与人民为敌,注定只有死路一条。
半年之后,外公说准备靠着老房子再起两间土坯房。
毕竟孩子们大了,一家七口人才两间旧屋,根本住不下。
房屋扩建是个大工程,土砖是在一块水田地里取的,因外公外婆人缘极好,所以建房子时,很多乡亲都热心地跑过来帮忙。
那新起的两间土坯房是赶在一九五一年国庆节前住进去的,并且在屋前屋后还移栽了好些桃树、李树和杏子树。
姑爹由于干活的工具比较占地方,因此单独分得一间;另外一间房分给母亲、大姨和小姨同住。
两间房里的木头床都是姑爹亲手做的,母亲还调侃说:哥哥一定要做牢靠些,不然大妹和小妹在床上蹦跶几下,搞不好就会散架的。
姑爹只是陪上笑脸,也不作任何的解释和争论。
一九五三年春天,母亲记得那年屋前屋后的桃花开得异常鲜艳。
外公外婆将她悄咪咪地叫到一边,问其愿不愿意嫁给哥哥?
事发突然,脸红的母亲一时语塞,但很快她便点头同意了。
和哥哥同处一个屋檐下,同在一个锅里吃饭十多年,彼此感情颇深又知根知底,况且又没有血源关系,即便是两兄妹结婚了,也不会影响下一代。
见母亲同意,外公外婆高兴得不行,俩人赶紧去找姑爹,心想:如果这件事要是成了,做父母的就算了结了一桩心愿。
岂料姑爹犟得很,坚决不同意,说什么一起长大的兄妹,哥哥怎么可能把妹妹娶过来当老婆呢?
外公外婆拿他俩没有血源关系来说叨,可好说歹说,姑爹就是不同意。
强扭的瓜也不甜,既然姑爹执意不肯,那这门“亲上加亲”的亲事也就给黄了。
母亲听闻被拒的消息,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她没想到哥哥会看不上自己,难道是配不上吗?
其实啊,这都是母亲多虑了。
上过“扫盲识字班”的姑爹并不是看不上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而是他内心非常抵触这种“包办婚姻”,特别是母亲在旁人眼里属于是“养女”。
哪怕外公外婆对她视如己出,可一旦姑爹和母亲成亲,那么,外公外婆养“童养媳”的黑锅,那是怎么甩都甩不掉了。
过了些天,屋后一里地开外“周家大湾”周老幺的媳妇过来串门,闲聊中和外婆说起“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个事。
碰巧外婆正为儿女们的婚事发愁呢,便问对方有没有合适的人选,给我家这对儿女也帮个忙呗。
这下正中下怀,周老幺媳妇说有,并且呀,人就在她们湾里。
外婆追问,是谁家的姑娘和儿子?
对方说是她们周老二家。
周老二家的?
外婆一听,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对无父无母相依为命的姐弟,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苦命人。
周老幺媳妇滔滔不绝地说起那对姐弟的好来:什么勤快又懂事,干活一把好手,反正是里里拉拉一阵唾沫星子乱飞。
她是个热心肠,这些年也没少接济侄儿侄女,如果这件事办成了,也算是对死去的哥嫂有个交代。
外婆没有明确表态,毕竟是“交换亲”啊,她想先和外公商量再说。
并且婚姻问题乃是人生大事,也得问问俩当事人同不同意嘛。
第四章:成亲
离得又不远,外婆说给外公听后,后者专门去了“周家大湾”踩点、打探。
映入他眼帘的是两间低矮的土坯房,透过土砖的缝隙,房内肉眼可见的大物件,除了两张床和一张缺了一条腿的方桌外,几乎就是家徒四壁的模样。
想到母亲以后嫁到这个既没有父母帮衬,又贫穷的家庭肯定会受苦受累,外公心里有些不愿意了。
这天下午,姑爹带着母亲她们去河里摸鱼,说是准备晚上“打牙祭”。
周老三媳妇又来“串门”了。
刚好外公也在家,巧舌如簧的她一阵强力输出后,居然连之前说不同意这门亲事的外公,还真被她给说动心了。
其实呢,外公思想出现动摇,也有其它方面的考量。
如果是“交换亲”,两门亲事经营起来,对家里几乎没什么经济压力,所以在同意母亲出嫁这件事上,他多少也是存有私心的。
当然了,他也是个开明人,觉得对方穷点没关系,只要子女们没意见,能踏踏实实过日子,无非就是“拿时间换空间”,幸福生活总是会创造出来的。
见外公松口了,外婆等姑爹和母亲摸鱼回来后,便把情况给他俩分别说了。
俩人呢,只是对视一眼,尴尬笑笑,也不说反对。
次日一早,外婆就让周老三媳妇尽快安排双方第一次碰面,俗称“会头”。
周老三媳妇听罢,喜得那是一蹦三尺高。
她老公一门三兄弟,一个比一个走得早。
在农村,年轻的寡妇一边要抵挡“烂耳根子”的闲言碎语,一边还得拉扯一双儿女,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别看她才三十多岁,个子瘦瘦小小的,在这一片啊,她还是有名的“接生婆”呢。
当年外婆生小舅时,就是她亲手给接生的。
至于侄儿那边,她最担心的是梁家会嫌弃那个家徒四壁和到处漏风的两间土坯房,但谢天谢地,祖宗保佑,对方似乎不太在意这些。
人品,绝对是人品,她觉得应该是这样的。
“会头”的地方安排在她家里,为了侄儿和侄女的人生大事,作为幺妈的她劳心劳力,也算是对得起去世多年的二哥和二嫂了。
而周家那对苦命的姐弟,正是我的姑妈周心兰和父亲周心宝。
姑妈出生于一九三二年六月初九,父亲出生于一九三四年正月初一。
很快,双方家长和当事人纷纷见面,“会头”在愉悦的氛围中结束,各方都比较满意。
接下来就是敲定婚期了。
按照当地的习俗,姑爹肯定要先结婚,然后过个一段时间,母亲才能出嫁。
外公考虑到父亲那边受限的家庭条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除了给母亲出嫁备齐了床上用品外,连姑妈出嫁到梁家带的两床新被子,都是他安排外婆给操办的。
母亲出嫁那天,执意从外公屋旁挖走两棵半人高的杏子树。
她说,杏子树象征着长寿,希望它能够给周家带去健康和幸福。
多么朴实的愿望啊!
那两棵杏子树被她亲手栽种在道场右侧,与道场左侧原有的那棵皂角树形成遥相呼应之势。
母亲确实眼光长远,如果当年她选择桃树和李树,可能最多二三十年便不复存在了,但寿命长达两百年之久的杏子树直到如今,每年都还照样开花结果。
送母亲出嫁哭得最狠的并不是外婆,而是大姨。
十岁的她扯着母亲的上衣衣角哭得那是肝肠寸断,她是母亲从小带大的,这也就难怪她会舍不得了。
母亲忍住悲伤对她说:英子要是想姐姐了,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看我。
至于七岁的小姨嘛,她牵着三岁的小舅吃着母亲的喜糖,跟在送亲的队伍里那是笑声洒了一路。
大哥结婚和大姐出嫁,对于年幼的她俩而言,屋里人员保持不变,貌似没什么影响。
先于母亲出嫁的姑妈于一九五四年八月二十四生下大表哥,喜得孙子的外公依据家族辈份给大孙子取名“梁贤全”,“贤”字是派,也称“字辈”,后面的“全”字,寓意什么都会有的。
母亲于一九五四年冬月生下大姐周朝莲。
生大姐那天是一个下午。
母亲跟我说过,刮风下雪,温度很低,且有雪花不断从屋顶瓦片的缝隙间往屋里灌,预感到自己快生了,她让父亲赶紧去找幺婆婆过来。
我的幺婆婆便是周老三的媳妇。
见母亲羊水已破,幺婆婆急吼吼地吆喝父亲去烧一大锅开水来。
开水的目的主要是拿来给产妇擦拭伤口的血迹和清理婴儿刚出生时身上粘附的污物。
大冬天的母亲却是痛得满头大汗,但她忍住一声没吭,都说女人生孩子,犹如在“鬼门关”走上一遭,可她小时候就在“鬼门关”已走过两遭,这对她来讲,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而幺婆婆呢,则在边上不停地轻声安抚母亲,并观察适时动态。
对接生这项业务,虽然她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和训练,只是个业余的,但她的接生手法自成一派。
这么些年来,从无失手一说,且每年她经手接生的婴儿起码是十个往上走。
半小时后,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大姐出生了。
幺婆婆让父亲去给产妇煮俩鸡蛋补补身子,父亲却一脸尴尬,忤在原地一言不发。
问怎么回事?
他说,屋里喂的几只鸡都死了,哪里还有蛋,只有点糙子米。
幺婆婆没忍住怒火,直接开口骂起父亲来:骂他不懂得体贴人,不会理家,连老婆生孩子都不准备点鸡蛋补充营养,难道在鸡死前之前生的那些蛋都被拿来当作下酒菜了不成?
父亲本来话就少,更何况是来自长辈的批评,他委屈得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倒是刚生完孩子的母亲撑起虚弱的身子骨,还在为父亲说好话,说鸡蛋是她平时吃完了,不能怪父亲。
其实幺婆婆骂得好。
还不到二十岁的父亲,酒龄却长达四年。
母亲年龄比父亲大,在这个家,她都把父亲当做弟弟一样对待,有什么好吃的,几乎都是留给后者。
她习惯了照顾别人的生活和情绪,却往往忽视了自己。
幺婆婆让母亲先休息会,说她回去弄些红糖和鸡蛋汤过来。
父亲听罢,识趣地拿起火盆去升火,初为人父的他甚至感觉自己在这里仿佛是多余的。
很快,幺婆婆顶风冒雪端来热气腾腾的鸡蛋汤,跟在她后面的还有一双儿女。
十多岁的男孩叫周福新,是我的叔伯三爹;小的女孩叫周福梅,是我的叔伯妲妲。
在我们当地,妲妲和姑姑的意思一样,只是叫法不同而已。
幺爹将怀里揣着的半袋红糖拿给父亲,幺婆婆嘱咐其放好,别让老鼠给偷吃了。
在那个年月里,半袋红糖的价值远远高于现在的一罐进口牛奶。
母亲吃过红糖鸡蛋汤,体力也恢复了些,坐起身来对幺婆婆说起感谢的话。
幺婆婆手指父亲,又是一通强力输出:心宝啊,你爹妈死得早,之前呢,和你姐姐一起吃过不少苦。但相秀嫁过来,你得珍惜人家啊,不是女大一、大二、大三就抱“金砖”了,作为家里的男人,那是顶梁柱是不是?你是男人,可不能什么都指望相秀,她嫁过来给你操持家务,给你生儿育女,那是准备跟着你享福的,不是跟着你受罪,你懂不懂?
父亲连连说“是”,点头如小鸡啄米。
安顿好母亲后,他便屁颠颠地跑去通知外公外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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