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单名一个“昶”字,他出生在白族小镇的一个山区寨子里。那年改革开放刚刚开始,属羊闰六月雨季,正值白昼最长的时间,因此得名。据说,他出生时刚好也是下午牛羊牧归之际——好福气。不过要算农历的话,李昶从出生至今只出现过一次真正生日(闰六月),还是在二十多年前。李老师来这个学校已逾三年,学生打架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了。在紧锣密鼓的上课期间,学生们没有太多的时间给他惹事,往往就是在老师急需补觉的空闲里——特别是班主任——青春期过剩的荷尔蒙最容易导演出一幕幕闹剧,等着他去解决。揉揉惺忪的眼,他慢慢呷一口凉茶,用这小段空隙来庆幸,学生竟然不是半夜一两点钟来敲门。
就在去年的某个夜晚,刚睡下不久的李昶被敲门声吵醒了。噢,老天,那阵势!一群人左拥右簇着一个貌似快要昏倒的学生——只是头痛。他第一反应:要不要上医院?小地方的医院不一定真在值夜班。呼叫家长?很多时候根本打不通,要么关机要么在外地。爷爷奶奶?深更半夜,自身都难保!他叹息:门卫大叔的起床气要受,学生的矫揉造作要忍……想当年,作为初中生的他,三年不曾主动敲过老师宿舍门,不曾向老师寻求过帮忙。最严重的一回,在学校不小心摔断了胳膊,硬是撑到第二天一早才请假回家。那时的他们,有困难只知道自己解决,有痛苦只会自己忍着。也许是因为从小就被父母反复叮嘱要尊敬老师,老师辛辛苦苦培育你们,不要给人家添麻烦……而他们也懂得这点痛不算什么,老师只是老师,他是山但不能当靠山。纠结归纠结,还得管。李昶突然想起,他不是经常备着点神药吗?头痛粉。这是于他而言世上最最神奇的药物,什么个头疼脑热的,一包下去,不出二十分钟,立马见效!“好吧,这位同学,先吃点药观察观察。”他说。看着她极不情愿地吃下头痛粉,他舒了一口气。也许这位学生正在纳闷,好好一次感受师爱友爱以及匆匆赶来亲亲宝贝的父母之爱的机会,就这样轻易消失了?又一阵华丽的退场仪式,留下同样纳闷又担忧的李昶,一夜难眠。第二天,好了,太阳依旧灿烂。可是,昨夜也被吵醒的隔壁同事老王,郑重其事地提醒道:“老弟,我们不是医生,没有百分之一万的把握,万不能给学生吃自己的药。万一……经验不足啊!”李昶愕然地张着像嗷嗷待哺的嘴,半天没合拢,只记得对方话里出现了好几个“万”。
这口凉茶在李老师嘴里被慢慢温热了,咽下。事情是这样的:来找他哭诉的是一位长得还不错的女生。青春的萌动抑制不住地绽放在她十四岁的脸上,微微隆起的胸部因抽啜而起伏,毫无掩饰地预告了她体内涌动着一股子少女的懵懂岩浆,迟早要爆发。只因在上午的某一堂课里的某一个不经意间,这位女生瞥了一眼邻桌的男生。也许就是那一眼除了正常的目光外还多了点什么,或是那一眼停留的时间比正常情况多出了一秒钟的原因;再加上那位男生,是班里少有的几个长得被她们称之为“帅”的对象之一。于是,班上被她眼光误伤的另外一位女生,纠集了两个高年级女生,在女生厕所里对她实施了轻微的警告和教训——用“轻微”一词,是因为打人者在老师的责问之下这样承认:
“我只是轻轻地踢了她……一脚而已!”
“我也只是在她脸上拍了两下,保证不重!”
……
于是,李老师先安抚了这位被“争风吃醋”的女生,然后把两个高年级女生交给了另一个倒霉的班主任。接着他熟练地搬出一套早就预存在脑海里的言辞,来批评打人的主谋。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面对过千奇百怪的学生,那些被反复应用过的道理和说辞,就如同信息库一般不知储存了多少。遇到不同问题的学生就以这类问题的关键词在脑海中“百度一下”,该说什么或怎样批评都是自然地从不知疲倦的牙口中蹦出来了。有效无效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老师对这事件本身所能引起的愤怒程度。等到批评对象似有所悟,甚至已经显得很不耐烦了之后,李老师才通知了双方家长,请他们马上来学校一趟。这时,中午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
托着沉重的步伐,李老师腋里夹着语文课本,赶在第二节上课前两分钟,走到二楼自己班级的教室门口——提前两分钟到达教室门口是学校的硬性规定——八年级75班,还真是“气死我吧”!自接任这个班级一年多以来,学生给他带来的种种头疼事还真不少。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任由冬日裸奔的太阳照在脸上,汲取一点微弱的暖意。他想起自己当年就读的是22班,稍稍一计算已近二十个年头。
当时这里有六个初中班,每级两个班。22班入学时有52个学生,临近毕业时只剩30个坚持到最后的同学。如今每届有四个班级,75班恰好有75个学生。这还没算去年莫名辍学的两个学生。说是“莫名”,其实只要在农村中学待过的老师都不会觉得莫名:如果你不是来读书的,能在十几位老师的严格要求下坚持到毕业,那是大侠级别的人物——“大侠”是老师们赠与那些百折不挠的“混学”儿们的昵称。不必为拥挤的教室里那密密麻麻的人头而惊讶!这还没破本校的单班人数纪录,更破不了全县的纪录。当年就读于此的学生,都属于这个边陲小镇的择优生。就在六年前开始实行划片招生,本镇三分之一的小学毕业生就近入学,无论优劣都进入这所县属中学。另外三分之二升入一所乡办初级中学——禾屯中学。因此,学生数一下子多了起来,班级数翻了一番。而李昶所带的这一届新生按正常情况应分为五个班,但如前所言,无奈教师编制不足,只好勉力压缩成四个班级。如果不是一部分留守儿童终于随父母去外地就读初中的话,还会更多。这当中还得掐头去尾,所谓掐头是指一部分小学毕业的优秀考生会被县里的私立中学挖走,拿什么挖?简单说是钱。去尾是指小学一毕业就辍学的那部分学生,为什么辍学?趁早打工。曾有过社会责任感较强的看客问李昶,既然乡村教师严重缺编,县里为什么不多招聘一些老师呢?他只能嗫嚅一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哪个地方官会在同一地点为人民服务百年?
两分钟转眼就到,李老师用大拇指揩了揩眼角因呵欠带出来的泪,迈着努力使其矫健的步子,踩着铃声走进课堂……这是他在今天里的第三节课。除去所有自习和辅导课,他一星期有12节正课,两个班的语文教学。常有好事者不无挖苦地向他追问:“你们老师每天才上两三节课,平日里都在干什么?真好玩!”他只能淡淡一笑:“闲呗。”难道面对每一个不怀好意的探询都要详细地解释一遍,老师每天除了一两节课外还得守多少早自习、午自习、小自习、辅导课、晚自习第一段、第二段,以及要备多少课改多少作业解决多少学生问题,还有作为班主任得看操、查夜、照顾生病学生等等吗?
李昶经常遇到的另一种尴尬来自老家。村里一些世代与土地打交道的老者,不无羡慕地向这个出生农村却有幸吃到公家饭的娃子发问:“壮儿啊,你们老师又加工资了吗?一个月那得好几千块了吧?”那双原本就不太灵活的眼珠停止了转动,和李昶避之不及的双目形成对视,逼迫着他必须作出回答。“壮儿”是他的乳名,父母常在李昶面前絮叨,说他出生时就是一个头大脑圆的胖小子,所以唤了这个名。作为受过几年教育的人,他当然知道探问别人收入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但他不能沉默,更不敢愠怒,只好如实又大概地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一千多块吧。”然后赶紧在他们感叹“那该怎么花呀”之前借故离开。李昶的尴尬并非完全来自对方的不礼貌。过去几年,对于长期生活在农村以耪田为生的乡民而言,一千多块的收入已然很富足了。然而对于长期生活在外,吃喝用度都靠钱买的刚脱离生产劳动的农家孩子来说,这点工资只能糊口而养不了家,更别说让尚在农村的父母过上人前人后显得滋润的生活。近几年的物价那是不知疲倦地狂奔,李昶刚毕业那年的三线肉是三块一斤,汽油是两块一升。这是所有老师共同的心病,也是李昶每次遭遇这类问询时内心刺痛的原因。十多年来教师工资加了不少回,由几百块钱涨到如今两千上下,村里人看在眼里的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农村教师们越涨越高的工资,却不及了解加工资的不只是老师,还有其它各行各业的职工也在并驾齐驱,甚至幅度更大。他想起四年前,公务员绩效工资首先发放后引发的全民怨气,“坑灰未冷”。
下课铃声响起,李老师走回宿舍,匆匆赶来的被打学生家长也已经等候多时。一个怒气冲冲的父亲,一个委屈流泪的母亲,加上一个一脸凶相的年轻人。不用问都知道,第三者是学生家长为防不测请来的护驾——有一定见识和气魄的亲戚或朋友。据介绍,果然是被打女生刚打工回来的表哥。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文明社会中相对更文明的场所里,如果发生点不文明的事,人们都习惯于提前准备好用不文明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李老师也早习惯了这种习惯。
初步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三个大人在他狭窄的小房间里吵个没完。主题是他们的女儿来这里是读书的,不是来受欺负的,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一般情况下,李老师都是以哼哈的方式让场面先降温,默默等着另一方家长的到来,然后把尖锐的矛头拱手奉送给后到的家长。他只要控制好局面,不至于让双方家长动起手来就算大功告成,等他们发泄完冷静下来后再慢慢协商处理。这就像某些武侠片里的场景:反派甲向主角射出强大的内力,反派乙也同时发功指向他,而这个主角只需用一面小小的镜子一折射,就能将双方的功力化解,甚至会让他们彼此互伤。李老师就是那面镜子。当然也有火力太强,无法降温的情况,那只好转移战场到政教处或校长办公室,让领导协助作战,他作掩护。
果然,来者不善。打人一方家长的阵势更强,基本上是按照要来群殴的架势进入学校的——其父母携着七大姑八大姨的男当家,貌似还有一两个纹身青年。首先是她父亲假装热情地和李老师打了声招呼,然后挤出一个不痛不痒的愧疚神情。其实掩饰不住的傲慢已经被他的语气出卖:“李老师,这都是什么情况啊,我在家里也是天天教育孩子,不能欺负同学,不要以为福哥是你堂哥就仗势欺人!嘿嘿。”李老师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仿佛挺敬佩他能用上“仗势欺人”这个成语的,按理说他应该是不怎么使用成语的人。李老师接过他递上的一支香烟,一看是那种一般人不大抽得上的好烟。“你知道吗?你们校长和我也是熟人,经常一起喝酒来着。我先去打个招呼?”为避免正面冲突,李老师顺势请他们先到校长办公室里坐。至于那几位习惯把自己带入江湖片角色里的随行人员,只好让他们在走廊里抽烟晒太阳了。
需要解释一下,这位家长提到的福哥,是当地一个传说中的“黑道人物”。现在当然已经是一个有钱人兼捐资助学的优秀企业家,就住在学校招生片区的村子里。 “传说”这个东西的渗透性还真是很强,特别是年青人的尚武精神最容易把传说当真实。即便理智告诉他,很多东西并不一定是真实的,但只要这股子神秘感竟然和自己产生了关系,比如是拐弯抹角的亲戚或朋友的朋友,哪怕从未谋面,都愿意继续强化传说的真实感。因为只要沾上这股气息,仿佛自己也就立即强大起来一样。李昶来到这三年以来,据耳闻,学生中比较调皮的大部分都曾自称过福哥是他的堂哥或表哥。这让他更加理解了过去不太理解的一门学问——《红楼梦》是如何经得住那么庞大的红学会们的研究。这位福哥就相当于曹雪芹本人(这个比喻实在对不起老曹,遥致歉意),他自己的混迹史如同曹雪芹的著作过程,并没有那么多的预期效果存在,但是后来的影响力不经意地渗透到更加广阔的领域,从而值得后人不断去攫取其中的价值。只是福哥的影响力是负面的。李昶曾和一位更早来三中的好友石老师讨论过这个现象:“在我们片区,光是福哥一个人就误导了至少两代年青人的价值观。”石老师也许一时没理解他的概念,很不屑地反驳道:“你知道吗?这人是我同学,有一次他来学校处理过一个侄儿子的纠纷,对老师和对方家长的态度都很好,而且以理服人。所以,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李昶说:“这我猜得到。”他没有再深入解释,大恶之人往往在小事上伪装得很好。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校长亮出他最拿手的太极高招,地点被转移到政教处。班上被打的女生已经停止了刚才的声嘶力竭,身上被踢过的脚印依然清楚地证明着主人的屈辱。李老师当然知道,这不是家长忽略了对孩子的清洁,而是故意不作为,因为这个证据能消减对方家长的一部分试图狡辩的底气。平心静气后的处理结果实在委屈了双方家长的入场气势:打人一方家长赔偿各种检查费、医药费(其实很多时候是检查费居多),然后做出保证。双方家长各自安抚和教育自家孩子。下午四点三十五分,家长领着孩子去医院,这烂摊子算是暂时收拾干净。得回家吃饭了,下午的几段晚自习还等着李昶去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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