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有着黄绿眼珠的黑猫。他们说我是死神的仆从,深夜跟踪孤身一人的路人,悄无声息伸出指爪勾人的魂。其实我只想用双眼看人心,看他们的故事,看看这个灯红酒绿萦萦绕绕的浮华世界。
你就不要想起我然而,当我走过千山万水,在每个夜阑人静的月夜,窄窄巷道里,依然只是独自一个昏昏然入睡。
我所想的,不过只是有一个好人作陪。不,只要他有温暖手掌,明亮眼神,肯为我买美味的食物和果汁,下雨天肯让我宁静地蹲在身旁欣赏他看报纸的专注神情,阳光明媚的时节不会忘记带我去公园逛逛。如果,他能给我一个美好的名字,那当然更好。如果能够做到这些,他是谁,是男是女,爱吃巧克力或者是冰淇淋,习惯早睡还是晚归,讨厌平底鞋或者高跟鞋,爱着凡人或者君王,真的都不重要。
时光匆匆从我背上皮毛掠过,不过为着提醒我,一切执着追求只是奢望。
然而,岁月逝去,我也并非一事无成,空自流浪。我见过数以万计的人,知道人间种种。我仿佛是这个星球上最懂得人类的一只猫,也开始尝试养成人类的一些习惯。比如,一日三餐,吃鱼肉和蔬菜,比如,偷偷窥探他人的心思,比如,悄悄而又虔诚地收藏一些东西。
比如,很多很多比如。然而,我终究不是一个能够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与人类谈笑自若,啼笑皆非的人。
为着一个名字,春去冬来,几年寒暑,我在人世间流浪。
那是一栋八层公寓,在这里,我已经住了五个月。
记忆里,这应该是让我居住最久的一处地方,虽然不过是顶楼一处荒弃的阳台。
站在那里,我看得见这个城市的吉光片羽,它的有时暴烈的骄阳,有时连绵不绝的梅雨。
我的双眼,渐渐不复从前的晶莹透亮,开始变得模糊泛黄。从前,那一对深绿如宝石的眼珠一直是我的骄傲,仿佛沐浴无上荣光。也许是这个城市源源不绝的烟尘,也许,是风雨如晦的天空开始一日一日变得苍黄,也许,是穿着鞋子行走的城市人让我学会了伤感和流泪,也许,只是因为我开始变老。
八楼住着一位独身女子。这是我观察她一个月后所作出的结论。每周都会有不同的男子在夜晚送她回到她居住的地方。但她从不会请他们去家里,喝上哪怕一杯清茶,更不会留待他们过夜。她的烈焰红唇像午夜里绚烂的伤口,发出光芒,将我偷窥她的眼神刺伤。
走在昏暗的只有一盏六十瓦灯泡的楼道,她频频回头,眼神中满满的流露出戒备。她是否已经发现我在跟踪她。我开始警觉,虽然我走路从来不会发出声响。但我知道,人类,尤其是女人,天生对环境,有一种与生俱来得天独厚的神经紧张。
在她家门外,她会先点上一支烟,静静地啜吸,微微闭眼,深沉的陶醉,像一段漫长的接吻。是在那一刻,我开始感觉世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伤感叫做没有人陪伴的孤单。我仿佛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灯光下盘旋。前所未有的,我想知道她的名字,想聆听她的心声,并不仅仅只是看她一个人踩着高跟鞋躲在夜幕深沉中回家这么简单。
回到家,她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痛痛快快淋浴一番。每每,我从天台跃上窗户旁边的人造机器。原谅我自诩见识广博却仍旧被人间万象迷惑,万万千千我还不及一一落实。而且,是多么不必要,所以我并不知道这种供我停栖的机器的名字。
然后,再轻轻跃到地面,一切过程无声无息。我想,上帝创造我们,一定是为了来监视人类,了解他们所有的苦闷,忧愁,幸福,欲望,耻辱,或者是罪恶。我们是天生的窥探者。想到这,真不知道应该感觉幸运还是伤感失落。
透过窗台的栀子树,我窥见房间内一片片残缺破碎的光影,听到从浴室里传出的,她渺远的歌声。那歌声,仿佛是一个幼童,在苦苦召唤走在不久的远方的一个人。
此刻,她浓密的卷发被梳成马尾,静静地,服服帖帖地,躺在脑后。脸上氤氲着一片苍白的宁静,薄薄的,不再如雪中红梅的嘴唇,仿佛深深藏着一段不为人知,旷日持久的忧郁心事。整个人,仿佛都在破碎。如美丽的瓷器,由一处极细极细的创口,开始蔓延成缝隙,最后,一道一道的,分崩离析,沦为一堆灰,与白日里,是如此浑然迥异的两个人。
常常,她会搬上一把竹藤椅,打着赤脚,坐在阳台的门边,翻着一本厚厚的密密麻麻的书,并一丝不苟地用铅笔在纸上涂涂写写,记下的,都是古怪的记号。有时候,起身去洗一个苹果。睡前,翻开床边的抽屉,拿出一个红木小盒子,抽出一只只手表,大小不一,粗细有别,颜色材质各异。
那些,也许都是过往岁月的回忆,是她所有爱过的证据。她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像漂浮在空气中的一个人,压根从来就没有踏踏实实站在人间,足尖没有染过一星半点灰尘。
日日夜夜,周而复始。
七月的一个傍晚,下着密密麻麻的雨。一如往常,一个男人送她回家。偶然一声惊雷,她不知是故意还是情不自禁,逃进男人的怀里。她从来不是软弱而过分依赖男人的女子,只是所有人都忘记,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人。
于是,她的房间,生平第一次,有了客人,便有了烟火气。
她似乎真心爱慕着眼前的这个人,才会勤勤恳恳,小心翼翼,为他做一顿饭,看着他一口一口吃得一点不剩。差一点,她的眼泪就仓惶溢出。她给他看她的秘密,一整个年华的秘密。
她说,每当爱上一个男人,我就会送给他一只表。如果到头来,终究不能够走到一起,我就会把表要回来。
就这样,她家里床边抽屉里,有不同样式不同粗细许多只表。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会偶尔翻开,缅怀一段又一段的美好回忆。
她说,等到我终于看着它们也再也记不起来它们曾经的主人和我有过怎样的交集,也许我就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功德圆满了。
他先有吃惊,过后恢复平静,而后无限怜惜的拥住她。在她的上唇,种下一个浅浅的吻,说了一句,原谅我,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走过了这么多年。
她一言不发,只是别扭地侧过脸,一任泪水在脸上流淌。还生怕他看见,其实一切欲盖弥彰。真情又如何禁得起拙劣演技隐藏。
其实生平遭遇过的所有苦难,都会因为一个人的出现,通通变得理所当然。而她,终于寻到了她要的功德圆满。
不久,她就搬出了那间公寓,而那些手表,却被她留在了原处。不知是搬家仓促一时之间忘记还是故意为之。那些残缺的故事幸好遇见另一个人另一个故事来弥补。
窗台的栀子,开过一宿,终于全萎谢,开到荼蘼花事了。而曾经为它们添水施肥的人,终于在一场夜雨之后,离开了生活了这么许久的地方。
原来爱情,无论何时,都是单枪匹马,手无寸铁。带来的带不走,带走的回不来。不过是谁与谁之间的来来往往,却牵绊得那样长那样长。
它只为她感到庆幸。终于不用再看着她一个人在人间披星戴月,缩在窗台看日升月落,蹉跎那样长久的时光。
我是一只猫。我一直都在寻找这样一个人,它能给我一个美好的名字。而那个人,是你吗,从我身前走过的,亲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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