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军攻破崇春城的时候,长平正坐在地上望着窗外发呆,他身上新伤叠旧伤,有些是在监牢里留下的,有些是在战场上留下的,此刻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是伤口在痛还是心在痛。
崇春是拱卫西梁都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要攻破崇春,西梁的都城被攻破也不过一个月。
长平支撑着残破的身体坐回椅子上,依着从小小窗口投射进室内的光判断此时应该已经是正午了,阳光下飞扬的灰尘闪闪发亮,像是被点燃了。他隐约闻见一股淡淡的清香,这香气不可能是来自这间破败的深宫偏殿的,像是,桃花的香气。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是不可能有桃花的,想是自己被冻久了竟然出现幻觉了。长平自嘲的想着,不由的苦笑出声。
此生恐怕再也见不到和阿卓种下的那棵桃树了。他仿佛听见殷军铁骑的马蹄踏破崇春街上青石板的声音,越来越近,青石板碎了,落在上面的除了白雪还有桃花,它们和他这一生唯一一次想要改变什么的野心一起变成了泥土。长平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坚强过人的人,所以他在十一月末的这一天泪如雨下。
囚禁长平的这座宫殿连名字都没有,听说以前有宫女犯错之后,就会被带到这里杀死,总之,这不是一座吉利的房子,但这是他父亲给他最后的体面。
从七月十日西梁王后的兄长向西梁王“揭发”他假意与殷军作战实则包藏祸心企图杀死国王到他被送进监牢拷打,被逼着画押认罪书,再到被关在这里等着发落,他来不及争辩。似乎从一直蔑视他的王后说出只要他愿意带兵出征,国王就会给他身份卑微的生母一个正式的身份,让照顾他的阿卓颐养天年开始,就是一场梦,是行舟永远到不了的海市蜃楼,是打捞不起来的镜花水月。
殷军进入王宫的那天,宫殿长久的寂静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长平听见宫人们四处奔逃的声音,以及珠宝玉帛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的声音。混乱中有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朝着他走过来,然后是锁掉落砸中地面的响声。紧闭的房门被打开了。穿着铠甲的士兵走进屋内分立两侧,他们的脸上带着青铜面具,像战场上给敌人的留下的印象一般无二,庄严而可怖。
年轻的将军从由士兵分开的路上走进来,他身材高大,强壮的像是森林里的猛虎。此刻他打量着坐在红漆凋落的木椅上的男子,这个人和他想象里的不一样,他原以为他多少会有点媚态,但面前的男子眉目疏朗,萧萧肃肃,单论容貌,恐怕自己的皇帝也不及他。
长平并不言语,他已经做好了身首异处的准备,但眼前人只是挥了挥手,道了句,带走。
长平双手被捆着,由他们牵着走。这些殷军除了搜集西梁王积攒的财宝之外,并未刻意毁灭什么,所以西梁的宫殿依然在寒冷的北风中矗立着,注视着失败者最后的结局。
后来的日子里,每当长平回想这一天,总会想起那天新雪过后的清清冷冷的日光,日光似水,仿佛能把他满身满心的尘垢洗干净。长平为此有一种颇为悲怆的如释重负。
长平由那位将军带着穿越了大殷北方边境的城市,渡过横亘于高原上的清水河,中途马车夫换了几批,周遭的景色由宫阙变成草原又变成宫阙。
大漠、商市、马声、驼铃声,他在漫长的奔波中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但他清晰的记得自己被送进大殷皇宫的这天是年节的最后一天。
上元节是除夕以外的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除夕是一场结局的开始,上元是一场结局的结束。
当暮色刚刚爬上京城西方连绵的群山时,击鼓的声音就会从钟楼的方向传来,然后正德,肃清,崇仁三处主城门高挂的灯笼会亮起,接着是其他五处城门,然后整个京城都被华彩点燃了,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舞狮的队伍和起哄的孩子在四兽、莲花、雄狮模样的灯中穿梭,像是穿梭在傍晚的火烧云中。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在即将分别之时,将军忽然戏谑与他搭话。“这是我大殷的国都。”
“为何带我来此?”
将军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你是那个老贼的儿子,长得还算标志。”
如此而已。
一种透骨的悲凉犹如决堤的洪水,将长平彻彻底底地吞没了。
他后来才知道,这个魁梧的男人秉持斩草就要除根的理念,杀死了除了自己以外的西梁王所有的亲眷。
他是一个人为的特例。但他宁可那天将军来到他面前,让他和其他人一样永远闭上眼睛。那这场因为贪欲而起的战争就算成功了,至少他失败的一就此生结束了。但他成了一个特例。
将军把一把剑交给了长平。
这剑他再熟悉不过。因为曾经有个男人告诉他,凭此剑,他可以答应他任何不过分的要求。
长平的手颤抖着抚摸过银白色的剑鞘,握住剑柄,剑出鞘,似乎有清光在剑刃上跃动,他的心也在随着光跃动,仿佛从寥廓的天宇坠落而下。
一声沉重的响声后,禁闭的宫门在他们面前缓缓的打开了。大殷律令,入夜以后擅开宫门者斩首。但今天的天玄门为长平打开了。
站在门内的是几个身着宫装的内监,领头的高高瘦瘦,手如雀爪,提着一盏并不明亮的灯笼。像是有看不见的屏风将他们与今日的热闹隔开了,他将长平的眼睛用薄薄的白布蒙上了,周遭的景色便与夜霭合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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