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没见的初中同桌回国,跑北京来和我匆忙见面。
她在寒风中等了堵车的我半个小时,看到我的时候,开心地冲我挥手,咧开嘴冲我笑。笑成月亮般的大眼睛,嵌在满是元气感的圆脸上的酒窝,在路灯下隐约发光。
有一瞬间,我脚步犹疑了下。
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多年没见,还是这副美好的少女模样,让人不忍心看到她周遭是车水马龙、汗流浃背的我们。
上一次见到她,是在香格里拉的独克宗古城,她推开沉重的客栈木门,夕阳的光恰到好处地照在她微卷的长发上,像个偷偷回家的孩子一般轻声喊我:“大头,你在吗?”
还是在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山路上?她光着脚丫子坐在呼啸而下的摩托上,交汇的短暂瞬间,冲我尖叫着:“大头,好舒服呀!”
我的记忆有点模糊,但无疑的是,无论哪个她,都和现在眼前的这个她,没什么差别。
岁月真是厚待她呀。
当我在饭桌上充满羡慕嫉妒恨地说,国外就是好啊,毫无生活压力啊,瞧你一点也没变老啊,看我都沧桑成啥样了,她竟然回答我:“我每天都在焦虑。我身边很多老外也都在焦虑。”
我手一抖,筷子上的牛肉丸又滑回了锅里,溅起一滴热油在我手上,烫得我龇牙咧嘴。
她看着我笑,又笑出了月牙。
“开玩笑,你们在焦虑什么?我们这种创业的苦×才是每天焦虑呢!”我一点也不信,这家伙是故意的。
“是真的。我不服输地尝试了很多职业和爱好,总算找到我可以安安静静做一辈子的一个手艺。哪怕再小,我希望一生都可以慢慢做、好好做。我觉得时间都不够用,所以我每天都在焦虑。我身边很多老外也是这样。我们觉得时间太快,用一生来热爱也不够。”
她的语速慢下来,眼里的光亮在火锅升腾的雾气中一点都没有变模糊。
她口中的手艺,指的是做文物修理。
我有点愣,这顿饭,真的是吃得我始料未及。
以前一直觉得这个美少女应该和我是一类人。
在我四处游荡、出生入死、无人理解的岁月里,她也和我同时却不同地地闯荡着天涯。只是,我们偶尔会不期而遇,相互拥抱,喝一杯茶,然后继续走我们自己的路。
她永远不会问我:“你为什么喜欢去那些鸟不拉屎、犄角旮旯的地方?”
她不会问我:“你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生活?”
她也永远不会问我:“大头,你怎么还不结婚生孩子?”
我们之间,不需要太多话语。
我一直笃定地以为她懂我,我也完全懂她。
可我发现我错了。
我们的世界里,焦虑,竟然是两个含义完全不同的词。
在我这里,功名、利禄、责任、成就、生存环境、孩子、车子、房子、那些不知道何时可以实现的梦想,这一切,都让我焦虑。
在她的世界里,焦虑却是因为一件事,害怕此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慢慢地做。
我突然觉得,以前那个她心里的骑士,那个总在保护她的我,在这个几经尘世却又一尘不染的少女面前,庸俗不堪。
回想我们,哪有一天不在焦虑呢?
无论是被社会舆论逼迫的,还是因为自己的好胜心、进取心,没有一天是不焦虑的。
我们焦虑房价的上涨,我们焦虑孩子的上学,我们焦虑工作的前景,我们焦虑票子不够花、面子不够大。
我一个在创业的人,更加一夜白头。
没钱的时候焦虑上哪儿找钱,有钱的时候焦虑要更赚钱才对得起别人的工资。像个上了发条又不小心拨快了的指针,疯狂地在那儿转着。
她让我又想起了一生悬命只做天妇罗的早乙女哲哉。
看过他的一个纪录片,有一段印象深刻。
记者问:“您做了50年的天妇罗,每天就只做这一件事,不会觉得很无聊,不会觉得很漫长吗?”
早乙女哲哉天真地笑笑说:“不会啊,我觉得50年倏地就过去了。”
是的,因为他的50年,他每天都在研究一件对他来说有意义的事,他每天都在思考着、领悟着,油不是油。
尽管那50年里,日本衰退和兴盛风云巨变,可是他感受不到社会变迁,他不会觉得他跟不上时代了,他不会焦虑通货膨他买不起房、养不起孩子了。
他只在乎,他眼前这一件事。他手里做的天妇罗,有没有辜负渔民的心意。
对比之下想想,人生真的是有些可怕,那么短的时间、那么少的一笔收入,可我们大多数人还总是买一些自己并不需要、并不想要、并不喜好的东西,为那短暂又欲坠的幸福惴惴不安,还要因为这一笔笔的钱,焦躁不已。
这样的幸福,无疑是焦虑的。
而真正的工匠,真正幸福的人们,虽跟焦虑脱不了关系,却又跟我们的焦虑全然不同。
在他们的世界里,成功与功成名就没有什么关系,成功就是一个人捍卫自己的完整性,就是一个人倾其一生做好一件事。
就像高晓松说的,幸福可能就是,做自己执着的事,50年一下就过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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