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天和同事一起出去吃午饭,站在外馆斜街与安定门外大街的十字路口,天蓝蓝,阳光耀眼,竟突然感叹了一句,“再过几个月,我来北京就整一年了。”
来北京工作生活这件事,是一向支持我的决定只要我自己觉得幸福快乐就好的妈妈,第一次向我直截了当地表示出了明确反对,并在我来北京已经工作生活很久之后,还依旧时不时地说希望我早日离开。妈妈最担心的无非是雾霾对我身体造成的侵害。可是我知道我是一定要来北京的。
我应该是可以比现在提前两年来到北京的,北大的创意写作与港中大的文化研究,如果我选择了前者的话。有朋友跟我说,既然你一直想来北京,你当初应该选北大的。我敷衍地点点头,但心里真的没有一丝后悔,如果硬要说后悔,也只是后悔在中大那会儿没有多学一些。本可以多学一些的。尤其在来北京很久之后,我知道香港和中大给予我的,北京和北大给不了。
在冬天雾霾最重的那段时间,另一朋友在微信给我留言,“后悔来北京了么?”我躺床上望一眼窗外,旁边是哼哼作响的空气净化器,一时难以作答。我曾在一段时间反反复复思考这个问题,我到底后悔来北京了么,我不知道,但我明确知道的是,如果我不来北京,无论我日后走到哪里,我都会想着“也许我应该去北京的”。我不想从别人那里听来一个城市的样子,不想去假想一个城市的面貌,我想亲自走遍我可能会喜欢的城市,然后决定是离开还是留下来。
2.
总觉得如果想要了解一个城市,就去坐那个城市的公交车吧,游客一般是很少坐的,他们的时间经不起耽搁,而公交车走走停停上上下下太慢了。
我一度不喜欢北京的公交,上下车都要刷卡,有三个车门的公交要从中间上、两头下,座位朝前后左右的都有,炎热夏天会遇到只穿着白汗衫的男人,坐下来无论多拥挤还要大张着腿,全然不会顾及陌生人之间本该保有的距离。直到有一次起身准备下车,没踩好台阶,在就要滑倒的时刻,“前后左右上下”一群男女老少几乎同时伸出了他们的手脚,“拉拽拖垫扶”住了我。
下车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缓过神来,面对着十字路口来来往往横冲直撞根本不看红绿灯的行人,心里想,北京在本质上应该还算是乡土社会、人情社会吧,所以她的不够现代化、不够有秩序、不够便利快捷、甚至不够文明,都无可厚非,都值得被原谅;就像面对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的善良老人,你会心疼她,觉得她蠢得实在可爱,但你绝不会厌恶她,指责她。
前段时间手机丢了。一直没买新的,算是以自虐的形式对它做最后的哀悼。在等公交和坐公交的时间里,不能用手机看书看视频听歌的我,眼睛和耳朵得到了彻底的解放。我喜欢听那些老大爷们带着地道的京腔抱怨迟迟不来的公交,原本漫长无趣烦躁的等待,成了一场有趣的群口相声。
他们不必认识,但好像永远都可以一秒钟就熟络起来,你骂一句,我接一句,他再添一句,由迟迟不来的公交车,引到雾霾天,然后聊起政府政策,再拿出中国的其他城市跟北京做个比较,甚至还会扯到国外去。总觉得,大概没有哪个城市的老人们,能比北京的这群老人更关心政治,更关注国家大事了吧。
“咱北京再怎么说也是首都啊,上海也就近几年经济发展得还行,文化历史这东西,没法跟咱北京比。”有次在公交车上站着,听身边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你一言我一语,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地讨论着北京上海,言语之间透露着的那种城市自豪感,竟让我不顾是非对错地热泪盈眶。多么可爱的北京和北京人啊。
还有一次下班,我在公交上闭眼休息,一睁眼看到面前有一张巨大的脸。作为一个不是太亲密的关系极度不习惯被靠近的人,差点惊叫出来,本能地立刻躲远,头撞到玻璃上,才看清对面的阿姨。她笑着继续凑近,“你的眉毛是你自己的么?我看不像纹的眉,长得真是太好了。”“呃…是我的,自己平时有稍微修一下。”“真是太好了,长得真好,你看我的眉,昨天刚去修了,气死我了,你看给我修的左右都不一样长。”说着又往我面前凑。“呃…我其实不太懂啦,这么看起来挺好看的。”“唉,你看这里,你再看这里,唉,你眉毛长得真好。诶?你是哪里人啊。”“山东的。”“山东好啊,实在,找个北京的小伙子,户口的问题就解决了,唉,你现在有对象了么?”“……”“呦,我这是一没留意坐过站啦!”
3.
今晚下班回家,本来是要骑单车的,没想到恰好公交车来了,就上了车,坐在后门处的第一排。行至中日医院路段,一妇女站在后门口等下车,眼看着后门刚开一小缝又立刻闭上,车门关闭的瞬间哐啷碰上了着急下车的妇女的眼镜,并夹住了她的右胳膊。
我跟车上随行的安保小哥同时对司机大喊开门,过了大概几秒钟(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但可能是因为紧张,我感觉过了很久),后车门才再次打开。妇女没有下车,回头等司机,司机没有动静,两人遥遥相望,静默了片刻,妇女开始重复地大声说,“你把我胳膊夹住了,眼镜框差点伤了我的眼,你把我的胳膊夹住了,你说怎么办吧。” 司机终于走了过来,“这不关我的事,是后门坏了,按钮自己弹起来了,我也不知道啊。”“这你开的车,伤了人,怎么就不关你的事了,后门坏了你应该找人修啊,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没有反光镜么,这么久了才过来,我要不让你过来,你还就不过来了,你这什么态度啊。”
妇女一条腿踩在公交车上,两人颠来倒去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后面的公交不断鸣笛,外面有人说后面已经堵了很长一排。司机开始向她道歉,“都是我的错,你说怎么办吧。” 妇女依旧不能接受司机刚开始的态度,执意要司机留下姓名和电话号码,司机却执意不肯。外面的人嚷嚷着快先走吧,不然你(指妇女)先上车,你们到公交总部去看怎么解决。车内坐在后排的大爷高声呵斥,“关门,直接关门,开车走,别管她!一车人呢,哪有功夫都在这跟她耗着,直接关门!” 司机点头哈腰地继续道歉,“责任都在我,责任都在我”;妇女最终妥协为记下了车牌号,然后,终于拿下了她放在公交车上的那只脚。
车终于又开了,但车内并没有因此安静下来。后排的那位老大爷高声骂着各种不堪入耳的脏话,前排也开始有男人随着他的骂声加入,“我艹她妈的这逼玩意儿,这娘们儿也不是个省油的小辣椒,省油的灯!”太多这样的话了,延绵不绝,字里行间充斥着对女性的贬损。除了记在手机里的这两句,其他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原话了,毕竟这样的话语实在太少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不得不承认,我被彻底吓到了,原来北京话也可以如此之难听,如此之刺耳。更恐怖的是,仿佛下一秒,他们就要动手打人了,打女人,打他们口中的“死娘儿们”。好像这个城市中暗波涌动着无处不在的直男癌细菌们,在这一刻全部喷发出来,汹涌爆发,不可遏制。我无处可逃,生活在这个城市中的每一个女人都无处可逃。
想起初到北京那会儿,从平安里坐公交去体育场看独立纪录片,同一班公交,有的会直达那一站,有的需要中途下来换乘下一趟同班次的公交。有一次,我遇到了后面这种情况,但下车之后不想久等,就查哪些班次同样可以到达。那边的公交站牌很混乱,体育场和体育馆是分别的两站,我分不清,也没有提前查好,就问公交车司机到不到。他说到那附近,让我上车,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 问我去哪里,我用手机指给他看,他告诉我哪一站下车离我要去的地方近。我笑着谢完他之后,往公交后方走,司机又大声跟我重复了一遍下的站名,我抬头发现整个车的人好像都在望着我,尴尬,心想这下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刚来北京的人了。等到体育馆的时候,我刷完卡从后车门下了车,走了没几步一回头,发现有人把头伸出窗外喊我上车,公交还没走,门大开着。我跑回去,司机说,让你体育场下,一没注意你就给体育馆下了,他用手一指他旁边,行吧,你就站这儿,我看着。后来到了体育场,还一遍遍告诉我往后走,然后左拐就到了。
那是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你能想象我当时有多感动么。后来回到青旅,我跟老板和小伙伴们讲这件事,她们说,一定是你今天穿得太少女了,粉色的花布裙,红色的花布靴,又动不动就会脸红。
我不禁想,如果今天的主角不是这个穿着干练职业装的妇女,而是一个穿着粉色花布裙,红色花布靴,被人围观会脸红的姑娘,也会被如此对待么?也会招得如此不堪入耳的谩骂么?转念一想,这个假设是不成立的,粉色花布裙、红色花布靴、围观会脸红的姑娘,大概是会捂着疼痛的左脸默不作声地走掉吧,即使她的右胳膊可能会在今晚痛得让她难以入眠。所以,温柔的、乖巧的、礼貌的、忍气吞声的、等待被男性们“教化”和“引领”的年轻姑娘们,才是被这个城市接受和容纳的完美女人么?
如果今晚这件事是发生在我身上,我又会怎样做呢?默不作声地走掉么,我一定讨厌死了这样软弱的自己;跟她一样为自己争理么,我一定不好意思把一只腿放在那儿,让后面的车堵一片,让车上的人抱怨;跟司机去公交总站么,那一晚上可能就这么浪费了,我一定会不舍得。那我又该如何维护我的权利呢?如何完美地解决这件事呢?事后给公交总部打电话举报真的有用么?真的会有人处理这件事么?
唉,真抱歉,想这么多,看来我也不是个省油的小辣椒啊。话说,省油的小辣椒到底是什么梗啊?怎么自己说出来觉得还挺可爱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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