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每当小黑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她便会来咨询我的意见,甚至有次向上司发的短信还是我的代笔。这个也是早有苗头的——似乎从几年前开始,我就已经学会妄自尊大地指出她的种种在我看来不甚妥当之处,渐渐地,变成现在我时不时扮演一下她的秘书,或者叫顾问——她安静地听我道三不着两的评头品足。
上了大学之后,假期回家会陪小黑出去逛街。说是“陪”,最近有演变成“拉”的趋势。因为她是越来越懒怠花时间去修饰打扮,直说朴素简洁就好,我则由于这个年纪的心气正盛作祟,总是嫌她的衣着太过单调。而且我一直觉得小黑长得像巩俐,试想一张巩俐的脸怎么可以在一堆素色的装扮中被埋没掉!故我时常催她买衣服,自己充当参谋。可惜她毕竟是我的倔强脾性的遗传源头,每次她执意选的衣服都沿袭了一贯的低调风格,任我如何劝说都没用,只能由了她去。仅仅有那么一次,她在我与她老同学的共同怂恿下买了条连身裙。那裙子算是中规中矩,不过恰到好处地修饰了小黑高挑的身形,且色调典雅,是无论平时上班还是出席活动都得体又不失韵味的选择。但如此受褒扬的裙子买了回家却被她“挂之高阁”,一次都没穿出去过,理由是“裙子太短”。先澄清一句,真的不算短了。但她就是不肯,我也无奈何。
我还在上小学时,有一次,我曾以同样的理由拒绝穿过某条裙子去上学,又哭又闹乃至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很久。当时的小黑很坚持,更重要的是我惮于她母亲的权威,最后还是抹了眼泪鼻涕乖乖穿了走人。在我小时候,小黑也很是为我的穿着头疼的——不肯出去逛,拽也拽不走,直到高中仍是如此;哪怕好不容易去逛街了,小黑挑的衣服也是一概不穿的,买了也不穿,多贵都不管,而自己看上的,非得买下才罢休,导致的结果就是家里的衣柜需要定期整理,因为总有不穿的衣服堆着,要拿去捐掉,送人或者改造成抹布。后来我长高了,小黑还会拣我不肯穿的衣服自己留着。然而,大了之后,我不会去穿的衣服多是当年我自己执意买的,而小黑给我挑的曾为我所“唾弃”的那些,有时还会拿来穿穿。
大白则不同。大白从来对我挑的衣服不置评论,除非有特别好看或者特别难看的。只要我想要,他多半会给我买。可能是出于父亲对女儿本能的纵容,也可能是因为不常相陪的歉意。大白常年在外,小时候最害怕看到的画面之一就是他拖着行李箱往家门外走,彼情彼景能让我在确定没人能听见的时候一个人哭上许久。到后来,让自己逐渐习惯了这一处的空白,乃至有些桥枉过正的意味——当大白得闲来看我时,欣喜之余还带着些许惶恐,惶恐之时又有一丝报复的快意——这份薄膜似的淡淡疏离即是常年缺席所该付的代价,尽管它是双向的。
今天上午上课时百无聊赖,便随手翻起了不知谁留在桌上的大学语文,翻到了余光中先生的《我的四个假想敌》。两年前修大语课时读着无甚感想,到了现在,也许因为愈发大了,亦曾设想过将来脱离了父母后自行组成家庭的自己,故读起这位将未来的四个女婿们当成假想敌的父亲真挚不失幽默的自白时,心里一阵揪紧。不由想起国庆假期结束临返校前,帮我拖着巨大的行李箱,一路几近无言将我送至进站口的大白。少时多是我跟在大白后面,数着他该乘车离去的时间,这次突然的角色倒转竟让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边排着队进站边无心地看着一旁玩闹的几只小狗。过安检口时,袋子里大白在出发前匆忙塞进去的几个芒果不慎滚了开去,引起一阵小忙乱,无暇顾及翻涌着的情感。收拾停当后业已掉不出泪。回身看看,大白仍在进站口的玻璃门后,夜色中看不见表情。突然想起小时候看着大白背影的自己——咬着牙不肯在人前落泪,却怎么也不忍离去。
曾经在读《傅雷家书》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自己的成长本身就是对父母的剥夺,且时间让这一切变得顺理成章更无从抗拒。算一算,自己能留给父母的日子越来越少。幼时,他们的怀抱曾是最宽广的天地。而随着年龄渐长,我们的世界内容渐多,往日的天地也渐渐被其他事物挤得逼仄。他们却恰恰颠倒——褪去半生的繁忙,只剩本就被放在心尖上的我们充斥了他们的思念,一如年幼的我们渴求温暖与陪伴,仿佛一场年华的倒转。可是啊,我是多么希望这真的只是年岁的掉换,如此父母便不会苍老,鬓角便不会添白;或者只是角色的轮转,如此我便不会让任何事的优先级凌驾于他们之上,一如他们待我;如此我便不会这般满怀愧疚,不会以时光代步与他们渐远,走向每个子女命定的忤逆。
又是不知从何时起,不再愿作些伤春悲秋的无谓感慨,更经常想想些身边的人和事。然而,朋友间尚能做到坦诚,与小黑大白却不知从何表述情感。不禁想起三毛曾写:什么时候我们能够面对面地看一眼,不再隐藏彼此,也不只在文章里偷偷写出来,什么时候,我才肯明明白白地将这份真诚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向你们交代得清清楚楚呢?
懦弱如我,明知躲不过一场辜负,却连宽慰的话都不知如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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