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Aparijitojt | 来源:发表于2017-06-28 10:23 被阅读0次

    小时候和外公外婆生活在农村,那是甘肃中南部的一个极普通的村庄。村庄坐落在山腰上,旁侧就是一条很深的沟,对面还是山,山上还是有村庄。人家分布地很集中,全是清一色的土基青瓦四合院,高高的门楼,周围槐树掩映,静谧而美好。晴天的早上总能看见村庄上空升腾着薄薄的雾气。

    1997年到进入新世纪的那几年,中国西北地区的农民仍然过着很传统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耕夏收,秋忙冬藏。村民的生活用水主要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山下这条宽阔的河沟里散布的泉眼,再就是自家家里凿的古井。古井全村只有两口,据老人们说,那是村庄的水脉,就算那井是私人的,他们自己平日里也不会去吃井里的水。

    记得外公一大清早就起床扛着扁担拿两个大铁桶去沟里挑水。有一次跟着他下山,远远就看到人们排着长长的队伍,均是一样的家当。一人两桶水,这是长久以来被大家默认的规矩。泉眼附近是一大片芦苇地,这些芦苇长得不高,也许是因为泉眼周围尽是盐碱地的缘故,但是叶子仍然翠绿。人们在泉眼周边围了堤坝,可以清楚的看见池子中心向上翻腾的泉眼,清冽的水花溅起来,很是喜人。把桶子平放进去,桶头向下按进去,再舀起来,泉眼底部黄色的淤泥就会带起来,水也变得浑浊。外公说,人总是想多舀些水,用的气力稍稍大些桶子就深了,水也搅浑了。但是人人如此,太浅的话只能舀上半桶水,哪够一天的吃喝。就因为大家心里都明了,谁也不会多说什么,所幸那泉总是活的。人们弓着腰挑着扁担,小心翼翼地在山路上走着,不时打量着桶子,生怕腰杆一松,膀子一抖,桶里的水溅到地上去。山路蜿蜒,挑水的队伍向村庄缓慢行进。太阳从东面的山上跳出来,柔和的橘红色的光笼罩着村庄,挑水人的背影也被这光渲染着,柔和起来,。泉眼在山的阴面,迸射的泉水远远看去像流动着的碎玻璃。苇荡围坐一圈,紫色的穗子随着山风摇晃,蛙鸣和鸟蹄交织,密密的林子远远看去泛着幽光。远山环抱,天上的云彩大朵大朵地开着,像一幅色彩鲜明的油画。往后去过那么多地方,再没有一处景让我动容至毕生难忘。这些深沟里的泉,是山里人的命根子。

    印象中村里有很多长寿的老人,村民很敬重他们。最年长的老人已经过百岁,全白的山羊胡子挂在下巴下面,戴一顶清朝的“西瓜帽”,穿对襟长褂子,常常弓着身子拄着红木拐杖在村里的打麦场里找一个大石轱辘坐着,点一个长烟斗,“吧嗒吧嗒”咂着嘴。放学后经常有一群小孩子围坐在他膝下,奶声奶气地喊他“太爷爷”。太爷爷是很多人的太爷爷,他砸吧烟斗的时候总会笑眯眯地看着这些孩子,慢悠悠地吐出一个接一个的大烟圈,然后重复着他每天都会讲的故事。下地的大人路过时总会扯着嗓子冲他问好,他耳朵不好使,他总是咧着嘴笑,这时候可以看见他掉光牙齿的牙床。有挑着水经过的叔婶总会客气地让他喝水。他就掬着干枯僵硬的手从桶里轻轻舀起一捧,颤颤巍巍的送到嘴边,嘬着唇吸进去,然后捋两把胡子,笑得露出光秃秃的牙床。没人的时候他就一个人面对着对面的大山,一尊佛似的坐在那里,出神好久。他没了的时候,我还不懂事,只记得全村的人都披麻戴孝去奔丧,场面大得很。往后的日子里每次经过打麦场,总还记得起他的样子。老人们说,人活得岁数大了,就成仙儿了,我们看不见他,他可以瞅见我们,庇护子孙们。这些活着的老人和逝去的老人们,都是山的守护神。

    后来自来水通达了,家家户户用水十分方便,人们再也不用挑着扁担去取水。

    可是人们离开了村庄,我也离开了,我们去了城市,村庄里剩下了老人,他们真的成了大山的守护神。

    成人以后,也算见了祖国南北的大江大河,品了各地的水,却总挂念那眼清冽的泉。总想再掬一捧,像太爷爷一样嘬着嘴把它吸进胃里,感受那样的满足。

    去年回老家终于有机会和外公一起去看泉。正是隆冬时节,山岭沟壑一派肃杀,满目萧瑟。以前的小路已经被一人高的野草完全侵占,必须把那些草使劲踩倒人才能勉强过去。好不容易找到泉眼,周围尽是折掉的芦苇杆子,灰棕色的穗子耷拉着脑袋,在寒风里摩挲着。地冻三尺,泥土板结在一起,硬邦邦的,只有盐碱地踩上去是松软的。流水的痕迹还有踪可循,沿着那个泉眼中央有直径一米大小的平地,可以看见流水冲刷的痕迹。明显比记忆中小了太多。以前沿着河沟往里走,还有几个大水潭子,现在都没了踪迹。外公说夏天发了大水河堤会被淹,但是没多少日子这些水就流走了,泉水是从这土地里头流出来的,怕是地下就没有多少水了,泉也就死了。

    他弓着身子,一脚一脚踩倒那些水草,一言不发地朝上山的路走去。夕阳枕在西山上,东面的山顶被映得火红火红,而山下已经暗了下来。新开的盘山公路把对面的山拦腰砍断,红褐色的土壤裸露出来,从山腰一直向下延伸。时而有几只野鸽振翅的声音打破寂静,它们在悬崖上筑的巢已经看不见几个了。一片掉光叶子的白杨林在山的腹部,可以看见林子里厚厚的积雪。猛然间转过身,看到河沟里摇曳的草,谷风呜咽。泉死了,山的守护神还在。

    村庄的夜晚还是会有满天星辰,狗吠声很稀,亮着的灯很少。外公说村里就剩一口古井了,没有人知道里面有多少水。何况,也没多少人愿意回来看那古井。外婆走得早,大院里里外外就他一个人,其实村庄的老人很多都是这样。年轻人不像深秋时分向南迁徙的大雁,在春风荡漾时如期归来。踏上时代高速驶去的列车,年轻人一边忍受着城市巨大的压力,一边以佝偻的姿态蜷在城市的角落里,村庄渐渐成为一种证明中国发展痕迹的东西,和村里的老人们一样,被年青一代日渐遗忘。我们这代人离村庄越来越远,离传统越来越远,在混合的文化中日渐迷失,可是最中国的东西,永远扎根于广大的农村地区。只有在那里,传统才被当做不可亵渎的东西得到礼遇和敬畏。

    传统像一根浸在落后地区的苇杆子,被贫苦浸泡的那半截,要么腐烂,要么被拖出来,平行着横在发达和落后之间,横在发展中的社会面前,这样那些沉默着的消弭从乌黑的沼泽中被一把扯了出来,因此遏制了一些伟大的离开。传统不该再成为发展这个新生孩子的对抗或者战争,而是衡量和评价的尺度和标准。当人们面对传统的时候,好像一个在城市中生活的爱面子的儿子面对自己乡下的父亲,他不能正视自己浑身沾满泥渍、苍老、甚至在自己面前局促不安、手足无措的这个人。这种不能正在潜意识里面也许并不是背叛,而是不自信。私以为发展已经离开了那个不自信的阶段,文化自觉性的回归是发展的一个新层次。回归绝不是倒退,而是一种支撑我们不被时代洪流冲垮的力量。

    ......

    昨夜我回了故乡,看到那眼泉“突突”地涌着清亮的水,穿着对襟大褂子的老先生和西装革履的子孙们站在河堤上,老先生激动地描述着当年这条河沟里的水漫出河堤的样子,他指着那眼泉,过往山河如涓涓细流被悉数拾起。紫色的苇荡在风中摇摆,芳草吐绿,雁阵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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