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海姑娘
上海南市区丽园路240号是成昌元记漂染厂厂长沈锦元创下的家业。这个浙江男人四十岁以前还是黄老板家的业务主办,把两个脚后跟甩到屁股上跑出来的能力和信任,使他倍受器重。但东家病逝后,老板娘和女婿竟顾忌这个得力干将的能力,于是给别人做是做,给自己做也是做。在杭州开绸布庄的小姨子的资助下,沈锦元索性辞了工给自己当老板。
起先在建国东路454弄9号,白天是工厂,晚上是寝室。在这个带阁楼的全木板房里,一寸寸素丝线变成了七彩,在一个个绣架上一针针变出了花卉、猫蝶。这猫咪扑蝶图案谐音“耄耋”,蕴含着福寿绵长的吉祥寓意,很受欢迎,成为苏绣的代表作。这彩色丝线缠绕起来的年头到了1945年,八月份小日本投降了,中国胜利了。上海街头欢庆的标语写着“还我河山!河山重光!”“先烈精神不死,造成一等强国!”“自力更生,庆祝胜利!”冬天来了,沈锦元从萧山接来了带着小女儿沈云英的老婆孔彩凤。能干又勤快的老婆是理家的一把好手,人们说他是铁耙犁,她是金畚箕!染坊里有二儿子沈永甫和大女儿沈云鲜搭帮手。在阁楼的木梯频频有人上下的“吱呀”声里,在阁楼的地板上从冬睏到看夏夜的星星,厂里账房火房夜里都得搭床铺睡人了。沈锦元盘下了丽园路的半条街,把厂房和住宅分分开,建起了丽园路240号。
丽园路240号有一幢两层带阁楼的砖房,窗户向南临街。房西有一条竖了围墙加了铁门的小穿堂。走进小穿堂,就来到房前的天井。天井北边是自来水龙头水泥池,中间有个下水井,方的井盖当中有两个下提手的扁孔。黏黏的鼻涕虫后来常常在这里散步,舀一小匙盐撒在鼻涕虫背上,一会儿就化掉没有了。砖房当中是双开的棕漆木门,有半尺高的木门槛。抬高腿脚跨进门槛,便是客厅间,雕花八仙桌摆在当中,两边是高背圈椅。灶披间在楼梯下的幽暗处,油爆虾、阳春面就从这里端上八仙桌。
沈云英被姆妈唤作“阿英”。生她那年,“八一三”日本在上海打了仗,江南处处遭沦丧。听说在南京杀了三十万中国军民,冤魂悲聚让这年的冬天格外冷。从杭州向东南渡过钱塘江就是萧山,八千年来鱼米之乡养育了跨湖桥文明。在萧山乡下才是安全的,曾经阿英爹带着凑来的本金赶往上海重整旗鼓,阿英姆妈把钱给他缝到棉衣的棉絮里,就这样走在乱世的路上还是被骑脚踏车的歹人盯上了。走投无路时,多亏一个乡下女人把他藏匿到地缸里,才躲过一劫。冬至才过,姆妈借住到地主家生下她。地主家的少爷小姐穿的很漂亮,还有保姆把香糕分给阿英吃。
地主家宽敞,后来日本军官就住进来了。军官在家乡也有个女儿,年纪和阿英差不多大,就常常抱着阿英在村里转。摘个柚子剥给她吃过,到桥上用望远镜看天,回来还给军用罐头吃。从前阿英的小叔叔很喜欢漂亮的嫂嫂,没成家前,常常缠着嫂嫂给他梳辫子。这日本军官成天逗阿英玩,怕是讨好阿英姆妈吧?日本人在中国地盘上杀人放火的,这双抱阿英的手可有沾过南京人的血呢?阿英最恐怖的记忆,就是有人在山坡上被砍了头,因为抗日。八年艰苦抗战终于胜利了,日本军官也不知所终。看门狗下了一窝小狗崽,大人叫阿英用竹篮提上,草丛里丢一只,路边丢一只。人都没有吃的,养不起也要吃的狗。丢下小狗崽,阿英也要跟乡下告别了。坐了船,还坐“老虎榻”车。不打仗了,家人可以到上海团圆了。
在丽园路240号,阿英大哥沈恒甫和从萧山娶来的嫂嫂田阿三住在二楼上。阿英很喜欢黏着英俊的大哥。大哥会拉胡琴,会吹笛子,在杭州小姨的绸布庄当学徒出师。年轻人常常约了泛舟西湖上,赏着浓妆淡抹总相宜的人间天堂胜景,吹拉弹唱,很有姑娘缘。年轻人冲动就会惹下麻烦,在儿子回萧山老家养病时,沈锦元托亲戚们给长子说媒,三姨说的田阿三朗目高鼻,身姿匀称,合了沈恒甫的心意,沈家门要娶媳妇了。一大早,从一上一下两层楼房的客厅走到石板铺地的天井里,穿过大大的晒场就来到村庄门口的河边,先放一阵铳,接亲的船就从河里摇出去,船上大花轿里套着小花轿。小花轿把田阿三从娘家抬上船,换上凤冠霞帔坐进大花轿里,赶中午把船摇回沈家门。沈恒甫穿戴礼帽马褂披红挂彩,到处打躬作揖接待贺喜的同门同宗,到太阳落山才三跪九叩首地拜堂成亲。田阿三就一直坐在花轿里等拜堂的时刻,才满周岁的小叔子沈幼甫被人抱过来看新娘子,小孩子看到凤冠上摇摇荡荡的璎珞花穗,伸出小手就抓,阿英一旁看得好有趣。成家后就要立业,漂染厂也有更多人手了。
阿英不用像哥哥姐姐们那样辛苦劳作,谁让她小呢!新嫂嫂还要哄着她玩呢。她跟着大哥去越剧团玩儿票,在剧团里大哥给他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沈子建。大哥拉得一手好琴,剧团里的人就围着他转,当然也宠着阿英。阿英愉快地喜欢上了漂亮的戏服和婉转的越剧。丝绸质的戏服上有精美的绣花,绣线都是曾经晒在自家厂里的吧?
二哥有个无线电,她常常凑到跟前听:袁雪芬的哭腔,范瑞娟的诚朴,尹桂芳的潇洒……她统统喜欢,就跟着哼哼。二哥最看不惯她游手好闲的小姐做派,她这惬意的小日子可都是哥哥姐姐跟着父亲辛辛苦苦攒下的。但后来阿英有个一起玩票唱越剧的台搭子,蓝晶洁经常跟着阿英来丽园路玩儿。蓝妹妹爱称红梅,人娇小玲珑,嗓音甜。阿英扮小生,她演小旦。姑娘们在一起调脂弄粉的,围巾手绢有洗不掉的污渍了,就丢到染缸里染一个新颜色的出来。二哥就不烦她霸着无线电了。蓝晶洁后来成了阿英的二嫂。二哥的婚礼是新式的,新娘要穿白色的婚纱,新人要去照相馆拍结婚照的。
1949年5月上海迎来了解放,居委会成立了。新女性不再只待在家里做女红,养小囡,有很多学校动员女孩子们上学。阿英也去考,凭的是唱越剧看剧本识来的字。但没有念过学堂,不好考上的。打听到夜校也可以学文化,沈锦元给了阿英十块钱去报了名。十四五岁的阿英才上学了,认了更多的字,还学算术。学得好,里弄办的扫盲班要她当小老师教数学,阿英好喜欢上学。胖胖的教唱歌的女老师听同学说阿英会唱越剧,就叫她来一段。起先阿英不好意思开口,女老师说要大胆一些。在她的鼓励下,阿英唱了一段袁雪芬的拿手好戏《一缕麻》,后来就到密竹街大礼堂表演了,是政治老师安排她出节目的。她这次表演范瑞娟的《山伯临终》,一腔哀怨,一往情深。她唱一句,下面就拍手;再唱一句,下面又热烈拍手。演出很受欢迎,宣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反对包办婚姻,提倡自由恋爱。那时的上海女孩子都追求时髦的自由恋爱。
1956年社会主义三大改造完成了,公私合营了,成昌元记漂染厂不再是沈锦元的私人财产,他被他创造的国有企业聘为厂长,儿女们也成为厂里的职工。大儿子在厂里当会计,二儿子被送去华东纺织工学院培训了三年,回厂当工程师。他们都是国家的主人。工人老大哥最时髦,大女儿不顾他的反对,与厂里的工人汪庭振结了婚,出去另起炉灶过小日子了。阿英没有安排工作,给她花了十块钱学费去学缝纫机。脚踏板一踩,钢针跳起舞来,线轱辘唱起歌来,布片就变成旗袍长裤,无比美妙!阿英喜欢缝纫机哒哒哒的节奏,但并不想做个女工。这时候,支援大西北建设的告示随处可见,刚好又有烦人的男生甩也甩不脱,阿英就报名去西安。提着大哥在杭州买的小羊皮箱,装着二哥给的25块钱,拎着爷娘准备的搪瓷脸盆尼龙网袋,1956年3月27日阿英和一群青年男女离开了上海,每个人给发了五块钱。156个国家重点建设项目在西安遍地开花,阿英这些上海姑娘被送去南京的财会专科学校学财会了,可以戴着蓝布袖套坐在桌前打算盘,也能唱出清脆的“噼里啪啦”!两年学习结束,阿英进了国营七八六厂,来到西安东郊的幸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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