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过年是热闹的。小年之后,祭灶,除尘,蒸煮,炸供,一直忙到年三十,大人孩子们才真正闲下来。当然这闲下来的,还不包括上厨房的女人。
三十这天,就是再赖床的孩子也不用母亲提着火棍头来催了,也不用哄着奶奶给烤棉裤了,一律自己麻溜地起床,穿好昨晚就准备在床头的新衣。厨房里白雾朦朦,奶奶烧火,母亲掌勺,锅碗瓢盆愉快地协奏着。趁着还没吃饭的功夫,孩子们早已在村里窜了几个来回了,等听到谁家先放起了鞭炮,就会指着那个方向朝自家的厨房嚷,晚了晚了,看人家都吃饭了!
等母亲用围裙擦着手,对父亲吆喝一声可以了。我和弟弟像得了圣旨,高兴地跑进堂屋,跟在父亲的身后。父亲拿黄纸,我们帮着拿,父亲要香,我们帮着递,父亲找炮,弟弟早已经帮他选好了一挂小的。父亲把香分成三份,一份插在堂屋对门的大条几案上的香炉里,一份插在门口地上的香炉里,一份插在厨房灶台的香炉里。再把一刀黄纸打开,摊放在左手上,右手握拳,借着巧劲,隔着黄纸在左手手心旋转揉搓,不一会儿,那刀黄纸就如同展露均匀的花瓣,一瓣压着一瓣旋成一朵又圆又大的黄花。据说,这样揉过的黄纸,烧掉后才能变成神鬼用的钱。我看着好玩,也学,拿了一刀纸照着父亲的样子,揉了一会儿,黄纸除了皱巴了没有别的反应。又在父亲的指点下,试了几次,终于也旋出半侧花来,另外半侧就散的不成样子。我高兴地给爸爸看,给弟弟看。奶奶来屋拿东西,我举给她看。
奶奶说,快放下吧,先前人家说了,女孩揉过的纸钱不能用。我不信,又揉了另外一刀。父亲也说,现在谁还信那个。
点上香,烧完纸,放完鞭炮。母亲盛好饭,先祭在那三处燃香上供的神位上,那里早已经摆了许多的水果点心,母亲说,上供就要兴兴隆隆的,你献出来的多,天神赐你的福才多。然后才是摆我们自己的饭,很显然,母亲从早上开始就不嫌麻烦地大煎大炒起来。此时,屋子里院子里,弥漫起檀香味、火药味、没有散尽的油烟味,我用力吸一口,这混合的气味和去年一个样,和前年一个样,从我记事的第一个年就是这个样。
三十不兴干活,不兴拿剪子拿针,说是会扎到老天爷的眼睛,不兴扫地倒垃圾,说是会把财神爷扫出门外。因此吃完早饭,陆陆续续就有串门拜年的了,桌子上摆好了瓜子、糖果、花生、福橘、饮料等,男人们相互让着烟,边抽边聊;女人们你看看我烫的头,我扯扯你新买的衣服,还不时地回头管教一下太撒野的孩子。
玩归玩,但大家也不会忘了那件重要的事情,贴春联。那时候,春联都是自己家写,实在写不出来的人家,早早准备好红纸到村里当老师的大爷家,去请字。我家是父亲写。父亲不会书法,会写汉字而已。只见他倒出一小碟墨水,一股子怪味就散开来,父亲说这是墨香。弟弟反驳,这是墨臭!我说,一会浆糊搅好了,就是黑白两臭。母亲呵斥道,大年下,别说那些不好听的。
父亲拿出过年才难得一用的毛笔,蘸上,先写几张练手,然后就照着春联大全之类的写起来。父亲也不讲什么笔法,也不讲什么章式,只求认得清楚就行。父亲一边写,我和弟弟趴在一边跟着读,不过是“雪里江山美,人间岁月新”、“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等句子。还有一些“身体健康”、“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出入平安”等,我和弟弟一边读,一边嚷着这是贴牛棚的,这是贴厢房的,这是贴橱柜的……等母亲搅好浆糊,我们搬凳子扶梯子帮爸爸一一贴上去。门上,床头,柜子,石槽等等每一处都贴在去年的旧迹上,刚刚好好,红红火火,都焕然一新。我们也不觉得臭了。
忙完不过上午十点左右,母亲已经进厨房忙活了。年三十的中午是一年中最隆重的一顿了,在我们家里,远比晚上那顿要重要。奶奶取腊鱼腌鸡,也不心疼了,割腊肉也豪横了,一盘子一盘子切好码好;柜子里攒下的黄花菜干子、豆角干子、南瓜干子泡发了一盆。菜园子里绿油油的油菜、生菜、蒜苗、葱苗、香菜带着鲜泥薅了一筐。做的饭是事先谋划计算好的,讲究着有几碗几盆,几凉几热,几汤几干,最后的数目还一定得是双数。饭时,抬出最大的木桌,一家子按长幼顺序坐好,做饭的女人也要围过来,在一年的最后一天里,整齐和睦地吃一顿饭。
小孩子们吃年饭,一向是吃不着东西,吃个虚热闹。肚子里早被半天的零食填饱了,不过是戳几筷子就跳下地跑去疯玩了。但我始终记得一道菜,黄花菜干炒腌鸡,至今还能回想起滋味。香,滑,鸡肉脱骨却依然筋道,浓油赤酱也难掩其鲜。做法也不新奇,主要是鸡好,自家养的走地鸡。头年开春时拾下的鸡仔,饿了挠地捉虫,困了飞上枣树梢打盹,无聊了斗狗斗羊,练就一身精华……
一顿饭,劝酒让菜,家长里短,直吃到太阳偏西,日头弱了方散。男人们收拾香烛纸炮,一队一队地去上坟,平旷的田地里,各家先人的坟头都落满了燃过的炮屑,披红挂彩。女人们又围上围裙和面、包饺子,白胖胖的饺子被捏成有福气的样子,端坐在竹箅上。只有孩子们无事,跟着大人前前后后的跑着,心里盼着天黑,好打出自己的红灯笼来玩。
光阴就这样渐渐暗了下去。天还没黑透,家家户户的灯烛就已经燃亮了起来。四野里回荡着一响一响的炮仗声,空气里弥漫着幽微的烟火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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