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国庆节，据说是我们这个国家建立的日子。那一天，领袖去向人民英雄纪念碑敬献了花圈，《财新》发布了一篇报道说河南一个记者好多年坚持报道家乡污染导致整村人生癌的情况，中央电视台的记者走上街头去问什么叫做爱国，一个小学生说，爱国就是在公交车上给老奶奶让座。
老舍笔下有句台词：我是爱咱们的这个国呀，可是谁来爱我呢？这些天来，这台词一遍遍在我的耳边响起。
那个叫霍岱珊的记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46岁生癌症去世，躺在后院的荒地上，不远处是那条已经是暗红色的河流。几年间，她的十几个远近亲戚生癌去世，几十个邻居生癌去世，她一点点地查下去，不禁大吃一惊，那条河流过的20个村庄，每个村庄都有几十人，上百人生癌去世，有一条街家家生癌，有一家三辈同时生癌，有人生了咽喉癌没办法说话，用手跟她比划：八。意思是，他们家八个人生癌。那条给霍岱珊童年带来欢乐、鱼虾、生活用水的小河，现在给人们带来的是死亡和灾难。
我想说故事的画卷还远远没有展开。
污染这条河流的，是上下游大大小小的工厂，这些工厂把污水留在了村庄，却把税收上交了国家，利润在大城市买了房子。这些工厂的工人没有劳动防护，没有合理的工资，他们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有那些权利。武汉有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在工地上被砸断了腿，他的爷爷把他放在一张木板上，用三轮车拉他去遥远的温州找老板要钱治病，走到半路被人问起，这年轻人两眼溢满了眼泪。
那些离开了村庄到大城市去谋生的人们，成了城里人的民工，他们生活的条件极差，工资极低，生病了没有保险，而且他们的孩子无法在城市里上学。
令人绝望的是，这些事情政府都知道，它甚至试着改变过。记者霍岱珊曾经在家乡镇政府工作过，1997年左右，那里曾经三次大规模治理污染，国家投资巨万，取得的成果辉煌，“河水可以浇地了”。可是霍岱珊说，治理的方法是，检查之前把污水放掉，然后买来较为清洁的水放入河道。在她在任期间，家乡如是买水十次。
更加令人绝望的是，如果政府没有做成这件事，我们，这个国家的公民，就再也没有办法了。
我们没有办法形成一个社会团体，筹款，用舆论和选票来给政府施压。我们没有办法诉诸法律，让法官判决政府和工厂付款给亲人治病。我们好不容易想出一个办法，去遥远的北京，把自己的悲苦告诉那些“包青天们”，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当成不法分子，抓进临时的监狱。
最最令人绝望的是，我们这个国家大多数的公民，他们不知道，他们不发声，他们不生气。
霍岱珊的乡亲们，一代代沉默地患癌，有条件的就逃离故乡，没条件的就默默死去，他们照样生活，哪怕十个新生儿有八个有奇怪的先天疾病。他们感觉这些苦难和身边刺鼻的气味，浑浊的河水有关，但是无法建立直接的因果联系，况且，也还活得下去。
老人走在绿灯的斑马线上，路过的汽车大声的按响喇叭催她让路，她也会谦逊的躲在一边，路过的行人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们在承受这一切不公平的时候，说不定还会在时机合适的时候，去高速路上哄抢一下车祸的物资，或者是小小欺骗一下和自己做生意的人。
仿佛地老天荒，天经地义，我们这个国家就应该是如此。
在洛杉矶的街头，有一次我看到这样一幕：一辆车在绿灯时要右转，却没看见有个妈妈正抱着孩子要过马路。车子刚刚滑动，拎着滑板，嚼着口香糖的年轻人大喊停车。画着大浓妆的中年阿姨、拎着购物袋的老头子一起嚷嚷起来，脏话不绝于耳，一起大骂这个司机。Take your fucking attention. Do you have damn eyes?
为什么他们就这么的理直气壮？
他们和他们的国，并没有那么“深刻”的感情。德克萨斯州人成天说，我们是投票加入美国的，不高兴了我们还可以退出。加州不少市的市民说，这两年经济紧张，市政府就解散了吧。他们抱怨税赋重，他们弹劾总统。他们清楚的知道，自己按照社会契约，把哪一部分的权利让渡给了政府，而剩下的那些私权，是多么的天经地义不可侵犯。
他们不爱他们的国家，可是他们爱身边的人。给陌生人拎箱子开门，给家人固定的相处时间，给流浪猫狗筹款建立庇护所，给来自己店里退货的顾客无条件的信任。如果一个女孩在街边痛哭，十之八九的行人会停下来询问。如果一件事情政府做的太糟，他们就自己成立个组织，选举个代表来做。
他们的问题无数，有很多也很可气，很难办。可是，总不会绝望的。除了那个“国”，他们还有很多别的方法。“国”不爱他们，还有别人爱他们。
我不想再爱我们这个国了。我要爱我的家人，同事，邻居，就像那个小学生说的，在公交车上给一个老人让座。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需要我去关爱。而无论是那些成天飞来飞去的领袖，还是那些庄严雄伟的机关，还是那冷冰冰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我感觉他们都根本不需要我。更何况，我怎么知道这个国认定的“英雄”，是抗日英雄，是内战英雄，还是“***卫士”？
我们把太多权利都让渡给了我们的“国”，我们的国决定我们赚多少钱，交多少税，工作多久，什么时候休息，甚至决定我们如何思考，如何发言。一时半会，我也无法拿回这些权利，但是我至少可以决定，从今天起，不再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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