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一天,妈妈把姥娘从床上抱到轮椅上,穿上了好看衣服,对着镜子照了照,又梳了梳头。那一天,她的弟弟,我的舅爷从山东老家来看她。
姥娘是家中长女,身下还有四个妹妹一个弟弟,舅爷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在姊妹中排行老四。在那硝烟四起,战乱不断的年代里,孩子们都是在饥寒交迫和苦难深重的日子里慢慢熬大的。长姐如母,姥娘非常疼爱舅爷,日子过的苦,吃上顿没下顿,常常挨饿。她经常去地里拾荒,去要饭,饿着肚子在外做小工,只为换几个窝窝头拿回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承担了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即使与姥爷结婚后还依然帮衬着弟弟妹妹们。
姥娘瘫痪在床已经三年,近来逐渐意识模糊,语意含混,不爱睁眼越来越嗜睡。医生说老人小脑萎缩瘫痪后各脏器都陆续跟着衰竭了,恐怕已时日无多,让我们家属做些准备。其实,我们心里非常清楚,姥娘身体情形已无可逆转,一只脚已经迈进死神的大门,现在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舅爷听说姥娘情况不大好,想在大姐还清醒的时候再见上一面。
那一年姥娘八十三,舅爷七十五。舅爷眼晴红红的,看样子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也许没睡好,或许还偷偷掉过眼泪。岁月是一把无情刻刀,它在每个人脸上都会留下痕迹,舅爷也不是我小时候看到的模样了。头发花白,身子略微佝偻着,黝黑的脸上有很多细密的皱纹。姥娘的身子像没了筋骨,躺在轮椅上,脖子已不能挺直,歪在椅背一侧,半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脚下地板的方向,瘦削的身子缺失了灵魂,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在旷野里奔跑,显得极其无助。
舅爷攥着姥娘的手,轻轻的摩挲着,眼睛看向我们,却自顾自地说些陈年往事,夹杂一些我们认为的鸡毛蒜皮。说的都是些风轻云淡的普通日常,用山东话絮叨起来,我却倍感亲切,因为从小是在这种语境中长大的。舅爷不是向姥娘表达什么,在我看来,这只是一个迟暮老人的一场倾述,关乎岁月和亲情。
生活中过得去的和过不去的,在生命的尽头再没有了来日方长,都成了时间的灰烬。
舅爷要走了,姥娘不喜不悲的躺在那里,嘴角浅浅的向上勾了一勾,眼皮动了动,流下了一滴清泪。舅爷眼泪掉下来强忍着不哭出声,妈妈在一旁却止不住呜咽。我于是把妈妈拉到一间临街的卧室窗户旁。我背过身去面向窗子,不愿看到这些老人泪水决堤。
窗外马路对面的实验幼儿园刚刚放学,孩子们正背着小书包拉着大人的手,蹦跳着从校园里出来,嬉笑着用力挥手互说再见,吵嚷着散去。
看着这情景,我的眼角也湿润了,我们总在不经意的时候拥有,却又在不舍得的时候失去。孩子们天真又无忧无虑的该有多好,稚嫩的脸上满是阳光明媚,执手相送的剧本,藏在了许多个日子的后边。人生可能就是这样:
像孩子一样遇见。
像老人一样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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