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是我到苏青后遇见的第一个人。我第一天到旅舍的时候,就发觉了小熊的反常。
老板接过我的行李,顺手给了我一张住宿登记表,我坐在客厅里的书桌前填表,一只古铜色的手臂突然伸到我面前的笔筒里,拿了一只签字笔。这只手臂震惊到了我,咦,这里还住了外国人?抬起头看到这个人的脸,原来不是。小熊的脸也是一样的古铜色,头上绑着一条花头巾,穿着一件橘黄色短袖,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他便拿着签字笔转身走去了天台。
客厅外面就是天台,天台很大,搭七八个帐篷不成问题。一半是旅社晾晒床被的地方,另一半放了一张木方桌,几把木椅,还吊着一把秋千椅。小熊坐在一把木椅上,在一块写字板上画着什么。我有些疑惑,这个人怎么宁愿在外面晒着七月毒热的太阳光,也不坐在有空调的客厅里?
交了表,铺完床,老板娘招呼我去客厅里喝茶。小熊还在天台晒着太阳,一般人在外面呆几分钟就热得受不了了,这可足足坐了半个多小时了。我禁不住问老板娘:他不会觉得热吗?老板娘微微一笑:他就是那样子,我们都习惯了。
习惯了?我突然对这个晒太阳的人有了兴趣,想跟他聊聊天,却忌惮外面的阳光。接下来的几天,我了解到一个更有意思的小熊。
他全身都是一种肤色,那种透着光亮的古铜色,天天晒太阳,毕竟不是黑种人,也就只能黑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之前以为他衣服遮盖下的皮肤应该是正常的肤色,直到有一天看到他光着膀子晒太阳。跟小熊同住一屋的阿宁偷偷告诉我:裸体的小熊浑身也是一个颜色哦。我不禁猜想,他该不会以前经常在没人看到的地方脱光衣服日光浴吧!总之,小熊黑的很纯粹,黑到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找到他。
他只吃素,不沾油。小熊每隔两天都会去对面的大润发超市买蔬菜水果,每次买够两天的量。有一次,我和阿宁跟小熊一起去超市,小熊买了一个西瓜,一个哈密瓜,七八只辣椒,十几个土豆,两棵圆白菜,两块那种切好的南瓜,一斤毛豆,五六根胡萝卜,外加三斤水果,是他最喜欢吃的苹果和弥胡桃。看着小熊一手提着一个装的满满的购物袋,着实有些惊呆,他吃的还挺多。小熊做饭的方式很简单,这些食材要么蒸,要么用盐水煮,不加一点酱醋油,一口锅就搞定了。他不吃除果蔬和坚果之外的任何东西,也总是委婉的拒绝别人分享的零食和糕点。
他的头发很长。有多长呢?跟我一样,长到腰。小熊可能觉得,他平时已经足够惹人注目了,就不要再把头发暴露出来增加话题了,于是每天都包着一条头巾,只有在洗完澡后,才让我们短暂的欣赏一下他的秀发。
小熊话不多,每天就是买菜煮饭晒太阳,看电影和极限运动的节目,从不玩手机。晚上的旅社总是很热闹,一拨人在客厅里狂侃、一拨人在天台打牌,虽然大家来自天南海北,但是总能很快熟络的一起玩。小熊从来不参与这些,白天晒太阳,晚上就抱着笔记本躲在餐厅里看节目。我在餐厅里练字,我们都不喜欢外面的吵闹,他为了不妨碍我,总是戴上一副耳机。
偶尔我们也说说话,我也趁机问了心中的疑惑。比如,为什么喜欢晒太阳,为什么只吃素?小熊总是淡淡的回答:没什么,就是想要这样子。其实这两个问题直到我离开那天,都没有人问出答案。慢慢的熟了以后,我开始问他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样的问题,小熊倒是耐心的回答了我,他是浙江人,今年二十三岁了,从十八岁开始独自旅行,也就从那时候开始只吃素,已经走过大半个中国,每到一个城市都会落脚一两个月,打算走遍中国后再去走遍全世界。
我算了算,小熊已经在这里住了半个多月,我会比他先走。后来,跟他住一个房间的宋胖子跟我说,小熊其实是个富三代,所以才这么闲,几年里可以这样放逐自我的生活。这个我是有点信的,最起码小熊戴得Sennheiser的那款耳机我认得,至少一万块,同等级别的耳机还换过好几个。宋胖子总开玩笑说,小熊这样的人,完全超脱了自我,已经做到天人合一了。
每个到旅社的人,都会被小熊的肤色吸引,继而为他独特的生活方式惊呆,尤其是从早到晚在天台晒太阳这一点。很多人爱找小熊聊天,像我一样,问他那些问题,大概是几年里习惯了被人追问,对于这些人,小熊自然是笑而不语。当然,大家也不会生他的气,因为了解了他生活习惯的人,对他都是膜拜的。
我一直以为小熊性格寡淡,不喜言谈也不近女色。直到有一天,我外出几天回来,刚进客厅,就听到了小熊的笑声。真是稀奇,他一般都是抿嘴笑的,这次居然在开怀大笑。他对面坐着一位新来的姑娘,长相平凡,但她笑起来的样子却让人感觉特别的放松。姑娘叫奇奇,性格率真开朗,我也很喜欢她。
我跟阿宁、宋胖子觉得,小熊这是准备恋爱了。
显然,小熊跟她聊得很投机,那几天,小熊没有出去晒太阳,一直在客厅里和姑娘开心的聊天。我们在一旁看着,心里是替小熊高兴的,以往他通常都是一个人闷着,突然来了个能让他多说话的人,挺好。看得出,小熊对奇奇是与众不同的,总是去超市买奇奇爱吃的水果,甚至陪她一起打牌。奇奇是来爬山的,他拿着一张地图,把所有的路线都给奇奇讲了个遍,还要跟她一起去爬山,不过,被奇奇拒绝了。但奇奇出发前,小熊让她背上了自己的万能登山包,千叮万嘱,中途遇到什么事跟他打电话,他会立即赶到。
两天后,奇奇回来了,偏偏那会儿小熊出门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奇奇爬完山,旅行也结束了,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临走前,她把小熊的背包放在客厅的椅子上,写了张留言条,就彻底的离开了。我们想告诉小熊,但是突然发现,我们都没有他的手机号。奇奇走了几分钟后,小熊就回来了,“奇奇刚走了!”老板娘冲他喊,小熊一脸惊愕,“你现在去火车站,或许还能见到她。”听了老板娘的话,小熊想都没想,就跑出门去。
旅社后面就是火车站广场,我们不约而同的趴在天台上看着小熊狂奔向候车厅。“我觉得他找不到奇奇了,这会儿奇奇差不多上车了。”阿宁略带惋惜的说,“奇奇给他写了一张留言条。”我多了一句嘴。顿时,大家把焦点放在那张留言条上,抑制不住好奇心,我们偷偷翻看了那张留言条。
“小熊先生:我回家了,谢谢你,有缘再见。——奇奇”
再普通不过的道别,谢谢的原因也不写的具体一点,我们为小熊感到失落。半个小时后,小熊回来了,无精打采,眼神黯淡。“她给你留了一张便条。”老板娘把留言条递给小熊,小熊默默的接过去,打开看了看,半晌没话。
小熊的确不开心了几天,在天台上搭了一张吊床,天刚亮就躺在吊床上晒太阳,直到天黑,不说一句话。好在这样过了大概有四五天,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跟大家说起话来,我们也再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奇奇。
日子还是照常过,旅游旺季,每天来旅社的人越来越多了,小熊依然是这些人眼里最奇怪的存在。
宋胖子总是想方设法让小熊吃肉,一天,宋胖子想了个主意,他把火腿肠片偷偷卷在从超市买来的杂粮卷饼里,招呼小熊吃卷饼。刚吃了两口,小熊发觉气氛有些怪,因为大家的眼光从四面八方投向他那里,他大概也察觉了嘴里的东西味道不对劲,打开手里的卷饼一看,立即飞奔向洗手间,把刚刚吃进去的火腿全都吐了出来。看着吐完后嘴唇泛白的小熊,宋胖子拍着他的肩膀说:“得,你就吃一辈子素吧!”
吃素的小熊照样参加马拉松比赛。小熊有两个爱好,一是晒太阳,二是参加马拉松。难以想象,不吃任何油水的小熊能有超强的体力参加一场马拉松比赛,可是他就是做得到。他经常搜集全国各地的马拉松比赛的信息,一场一场的报名参加,报名通过的,便打飞的过去参加比赛。小熊之所以来这个城市,也是因为两个月后这里有一场马拉松比赛。我认识小熊一个月以后,才知道他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去对面的大学里晨跑,我每天八点起床看到他的时候,其实已经是他出门锻炼了两个小时回来了。
我离开苏青的时候,小熊还在每天晒着太阳等待二十天之后的马拉松比赛。宋胖子帮我提着行李箱下楼,我看了一眼天台上趟着的小熊,“走了就不回来了吗?”小熊坐起来问,我认真的看了他一眼,想记住他的模样,说了句:“我再回来的时候你就走了。”我们互相看着笑了笑,那就是我们最后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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