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过后,天渐渐冷了起来,像刘奶奶这样患有心脑血管病的人,身体又开始不好了。
这次跟以往不一样,刘奶奶似乎大限已到。
她这时候离开,也算是喜事了。马上九十岁了,儿女们都盼着给她办个大寿宴,之后也就没遗憾了。人嘛,总是要走那一遭的。
刘奶奶这几天不是担心死,她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可她不知道怎么跟子女开口。
一天二十四小时,刘奶奶有10多个小时用于睡觉,其他时间就在考虑问题。
首先要考虑的是,这件事要先跟谁说。
刘奶奶有五个孩子,两男三女。两个女儿排在前面,后面来了大儿子,下面是一个小女儿,最后又得了一个小儿子。这是那个时代很正常的生育率。
跟大儿子说吗?大儿子不是一个能做主的人,要不这么多年,刘奶奶怎么会一直住在小儿子家呢。大儿子窝窝囊囊,好不容易找到个老婆,在他丈母娘的帮助下,成了一名工厂的正式工,只是逢年过节地回家看看刘奶奶,其他时候,都忙着孝敬丈母娘一家。
跟小儿子说吗?小儿子倒是个能做主的人,但刘奶奶这事,就不是他一个人能说了算的,这事还真有点复杂。
两个儿子这个情况,女儿们从风俗习惯上来说又不好参与。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大多数都是这样想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的事,是要儿子们去处理,女儿们提供建议,采不采纳还是看儿子。
刘奶奶身体接近枯竭,心还机灵着呢,她也不想女儿们因此受到非议。
躺了几天,刘奶奶终于想出个好办法。
那天,她好好地美美地睡了一觉。她梦到自己身强体健,穿越层层云雾,她看到小溪潺潺,百花齐放,蜂蝶起舞的绚烂景象。一个声音,让她回到了现实,打断她美梦的是她日思夜想的孙儿,这让她又惊又喜。惊的是,她愿望的实现,需要孙儿的一臂之力。她还没说话,孙儿自己就出现了;喜的是,她有预感,她的愿望,十之八九会实现。
真是一个好梦啊。
二.
不日,刘奶奶魂归西天。
深得刘奶奶信任的孙儿,是小儿子的孩子,自小就是刘奶奶带大,和刘奶奶关系很亲近。刚刚上大学,在学校表现优异,是刘奶奶的骄傲。
刘奶奶这一去,一众儿女都张罗起来。定白事的,买寿衣的,邀请亲戚朋友的,忙做一团。
民间说法,年纪大的去世,固然悲痛,却也是喜丧。大家合力,准备热热闹闹地送刘奶奶最后一程。
三个女儿和殡葬师一起帮刘奶奶洗漱,穿衣,化妆后,大家才真的意识到,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妈了,悲从中来,男的看着刘奶奶默默流泪,女的不能自已,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孙儿登场了。
孙儿泪流满面,压抑自己悲伤的情绪说:“奶奶立下了遗嘱,我给大家念念。这是奶奶口述,我代笔写的。”
大家哭泣的脸转而变得一脸疑惑,刘奶奶有遗嘱?
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就听孙儿念到:我,刘梅香,八十九岁,死后坚决不与葛刚合葬。此生,就此一件遗愿,请子女们成全。
遗嘱念完,免不了短暂的沉默,这是缓减震惊的必经阶段。小儿子从沉默中走了出来,看着刘奶奶的遗体,脸上的肌肉抽了抽,转身走出了房间,烟味随即飘进了屋内。
大女儿刚刚止住的眼泪又不听使唤地留了出来,她摇了摇还在僵硬状态的刘奶奶说:“妈,您这是干啥啊?”
葛刚就是刘奶奶的丈夫,五个子女的亲爹。
五年前,葛刚去世,子女们为他选了个双人墓,想着刘奶奶去世后,夫妻俩葬在一起。可是,对刘奶奶来说,合葬,是继面对葛刚后的另一块心病。葛刚的去世,让刘奶奶背负多年的枷锁卸掉了,她从未如此轻松。可是,一想到死后还要再见面,刘奶奶就整宿整宿睡不着。好在,刘奶奶身体还算硬朗,还能快活个几年。
天不遂人愿,刘奶奶还没真正欢愉几年,老天就要收她走了。离走的日子越近,刘奶奶就越担心再见到葛刚。
一辈子惹气吞声的刘奶奶,临了了,打算调皮一次。不吵,不闹,先走后奏,赌一把子女们的孝心。
所以,她才要让孙儿在大家为她伤心的时候说出自己的意愿,那个时候,是心最软的。
三.
很快,刘奶奶拒绝与丈夫合葬的消息就在亲戚中间传开了。
有人伸出大拇赞叹:活不能为自己活着,求个死了逍遥快活,也没白活。
有人鄙视道:哪个女人死了不是和丈夫葬在一起的,除非离婚了。死都死了,就这么记恨啊。这么做,不是尽给孩子们找麻烦吗?
对别人来说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但这个遗嘱,还真让子女们头疼了。
子女们在感情上就接受不了,尤其是小儿子。
刘奶奶和葛刚一直都是和小儿子一家住在一起的。虽然经常看到刘奶奶受委屈,小儿子也埋怨父亲对刘奶奶不好,但奈何,他们几十年的夫妻关系就是这样的相处模式,改是很难改的。说得多了,葛刚也不高兴,还会牵连刘奶奶,后来,就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父亲和母亲对于子女而言,就是手心手背,都是肉,都心疼。
葛刚先于刘奶奶而去,第一个去世的人总是让亲人更加想念。子女们原谅了葛刚所有的错,毕竟,做为一个父亲,葛刚还是称职的。
但作为一个丈夫,很显然,刘奶奶认为,葛刚极不称职。
遗嘱让子女们陷入了两难。完成刘奶奶的遗愿,对不起父亲;若不完成刘奶奶遗愿,又对不起母亲。
孙儿是最先知道刘奶奶遗嘱的,所以,他也是最早开始想一个折中办法的人。
他说:“我们把爷爷旁边的墓地买下来,这样,对奶奶来说就不是合葬,对爷爷来说也不孤单。如果他们泉下真的有知,就看爷爷能不能改变性格,让奶奶重新和他在一起了。”
他说得很诚恳,竟然有人笑了。大家把头转向笑声传来的方向,原来是给刘奶奶主持丧事的“二宅”(对办白事主持人的称呼)。他在丧事中见过太多不可思议的事,面对大家不太友好的目光,他也没有躲闪,反而大方又自信地说:“你们以为是小孩过家家呢?你们本来就是一个合葬墓,现在再买一个墓,知道现在买墓地多少钱吗?死了就死了,什么都没有了。”说完,继续鼓捣丧事装扮了。
小儿子想了想,觉得儿子的建议有些道理:“一个墓地大概五万多,每家出一万应该没问题。问题是,我们现在墓地旁边就一定能有空的墓地吗?”
大女儿也倾向于再买一个,确实是葛刚有错再先,就算是以后见了葛刚,大女儿也觉得自己可以跟他解释的。
此时大儿子说话了:“已经忍了一辈子了,人家说了,死了,什么都没有有了,讲究个啥。”他主要考虑,如果如刘奶奶所愿,葛刚就要被活着的忍戳脊梁骨戳一阵子了。子女们也跟着面子上挂不住,何必呢?事是给活人看的。
最后也没商量出个啥。大家还是决定先一起去看墓地。
看的结果是,在葛刚墓地方圆十个墓地内都没有空着的。这就意味着,想在旁边买一块墓地的可能性不存在了。
虽然,这对不赞成另外买墓地的一方有利,但他们心里也还是不痛快,他们不能不想刘奶奶奶的遗嘱。在他们的记忆中,刘奶奶还从未让他们为难过,一辈子就是忍,忍,忍。
出陵园的路上,大家都默默不语。
四.
又是一年清明节,大家聚在一起给父母扫墓。
大家打扫了墓地,换上了新的花圈。
“爸,妈原谅你了吗?你俩是不是又住一起了?如果是好消息,晚上给我托个梦,如果是坏消息,你也给我托个梦,我好劝劝妈。”大女儿也不知道,问了这些,说了这些有没有用。
小儿子说:“大姐,别担心了,爸和妈楼上楼下住着,又不影响对方,还相互有个照应,挺好。”
“是啊,这公墓也真是越来越人性化了,双层墓地,你看,在一个院子,却是两户人家。”
“以后,两户也可以成为一家人。不是吗?”
兄弟姐妹互相宽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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