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村庄
故乡呀!
挨着碰着
都是带刺的花
——小林一茶(日)
靠近我的夜晚越来越安静。我甚至能够清晰地听见体内流水搅动的声音。它越来越熟悉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像一种召唤,更像是一种来自灵魂的呐喊。是的,我走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还是觉得有一些东西在排斥着我的身体,比如这里混杂的口音,它含混而不清,一点都没有乡音的味道。而我,却总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有时,也怀疑自己的眼睛,比如这里亮如白昼的夜晚,看不清星星的面孔,月亮在中天还是在西天。早晨的阳光像打了眼影的媚眼女人。外面是车水马龙的世界。你很久听不到鸟歌唱的声音了,它早已散落在你童年的影像里。你努力去寻找,循着声音的轨迹,回到最初的乡村部落。
在那里,我的身体又起了另一种变化,它变得透明起来。它能照亮乡村的夜晚。而村庄却是一部最好的诗集,要读透它却不容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背着这本诗集游走他乡,我要用一生的行走来参悟。鸟鸣,荷锄归来的农夫,挑着陶罐摇摇晃晃的婆婆,崎岖的羊肠小道,大山以及落日都是这本诗集里最美的意象。我的身体突然间变得清澈起来,那些从城市里带来的尘埃正在凌晨四点半的时光里悄悄剥落。
我爬上西面的小山也没能看清楚;于是,我就爬东面的小山,但西边和东边差不多高,看到这头看不到那头,这让我有些灰心。我想,如果爬上北面这座小山再看不到的话,我就放弃对村庄的细致观察了。但这次我看到了,它竟然象架头朝西尾朝东隐蔽在山坳里的飞机。对于这样的发现于我来说无疑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我希望这架飞机能够准时起航。
凌晨四点半的时光里,我背着村庄从西山挪到东山,又从东山挪到北山,我花了一整天的功夫来研究这架飞机,但这架飞机好像越来越轻了,越来越让我看不清它飞向哪里,哪里又是它最后的终点。它的一个翅膀折断,里面的零部件开始老化。父亲说,那些善于维修的人都走了,他们要去城里修一座飞机场。
之二:周家街
鞋子拍打着柏油马路,发出有节奏的韵律,脚底板的涌泉穴接受着地面轻轻摩擦,脚舒适而自在。它已经很久没有饱受尖锐地刺痛了,那些棱角分明的石头像刀子雕刻着往事,也雕刻着往事的岁月,它们在梦里来来去去,睡着是一种疼,醒着也是一种疼。
我从周家街上走,看不见了那些老宅子,回忆竟然越来越模糊。只有看到那些用水泥板、马赛克雕砌成的楼房和用手轻轻触摸它们华贵的皮肤时,才能蓦然记起这里曾是谁的主人;谁曾在这里困苦地挣扎过;谁又丢下了他们曾经眷恋的故园。
说它是周家街,并不是说它属于周家的街道,而是这条街上居住的周姓人家最多。这条街道最初是一条小河,河水款款流过,常年不息。水流撞击着石块,激起层层波浪,水花在阳光下闪烁如金。河里杂草丛生,最多的生长着一种叫“蒲黄”的植物,所以先人们就给这个古老的村庄起名叫蒲皇。但为什么叫“蒲皇”而不叫“蒲黄”,请原谅我的无知,我实在是说不出到底为什么。河的两岸房屋林立、错落无致。中间搭一座小桥连接南北两岸,我们在桥上看自己的影子。影子影影绰绰,先是模糊,继而清晰起来。当有风吹来时,那些影子又趋于模糊,直至最后,我们谁也看不清了谁。后来某年爆发洪水,桥被冲走,也冲走了我们的童年好时光。我们从小河里趟过,脚踩着流水,书包在屁股后面蹦蹦跳跳。水流吻着脚丫,这是一种温暖的享受,也是一种温暖的记忆。鹅软石是流水最初的胎记。那些光滑绚丽的表面有时也暗藏杀机,你的脚一不小心踩在那些有棱角的石头上,就会鲜血如柱。此刻,血成了水的稀释物,你成了水的一部分。
再后来,为了方便脚的行走,他们在河面上搭了一座涵洞,屏蔽了流水的声音。人在上面走,水在下面流。有好几次,我都全身心的趴在那条崭新的柏油马路上,把耳朵贴在街道的胸口,倾听流水搅动的声音。我听见了流水微弱的呼吸,像我祖父离开人世前的最后一口气。很多次,我的父亲看见了我看不到水的焦灼。他说,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到下面看一看。于是,我借来手电筒从洞西口走到洞东口,又从洞东口折回到洞西口,努力寻找水流搅动的声音,但是我没有找到。我只听到了大车从上面碾过街道的声音,像碾过我的身体和纷繁芜杂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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