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就叫他老郭吧。
其实老郭并不老,四十来岁的年纪,只是相貌有些苍老,穿一身旧衣服一双球鞋,头顶有些凸。第一次见他是在练车场,我跟在车后面他一脸严肃的坐在车里。后来慢慢的熟悉了,他话不多很羞涩,很谦虚,总是一个人悄悄的画着研究着,总结经验,一遍比一遍来劲。我素来话多爱玩,真正的故事是在闲聊中开始。那天傍晚王叔说一起了安全,即使觉得老爷子有些太作但难负盛情,最终我和六七个四十来岁的老爷们住在同一栋旅社,住了二十七年来最便宜的店,二十元一张床,因为第二天要考科二所以大家吃完饭坐在一起闲聊,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下苦人,话题也无非就是工难打,钱难挣之类,老郭坐在墙角下的一个小旧沙发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烟雾缭绕下我只看到他尖尖的下巴。突然他湮灭烟蒂慢慢说,你们打过一天一块七毛六的工么,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那一年是1981年,高考刚恢复,老郭十六岁,他考上了中专,他说自己一直数理化好,因为他一直记得那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是,老郭家里穷啊,吃完饭老父亲出门给他借钱了,他忐忑不安的等着,半夜回家的父亲一毛毛的在煤油灯下沾着唾沫数,二十二块七,那时候的中专学费是八十四块钱。他说老父亲的手是抖的。晚上十六岁的他把那些借来的一毛一毛钱压的平展,出门了。天黑他不怕,他等在路边的铁轨旁最终爬上了一辆拉煤炭的车,跳下去倒头就睡,我问他你知道是去哪的吗?他说不知道,我就有一个念头出去打工!天刚灰蒙蒙的车便停了,他跳出车厢看到车站上两个大字:临河。他说后来他才知道他来到了只有在地图上看过的内蒙。接着的几天他就转,不知道工从何打起,饿了就忍着,晚上睡在路边。终于,一个好心的大叔收留了他,带他到工地,一天一块七毛六,他当然要干,身无分文又没有亲戚朋友。领队的给了他一个超过身体负荷的铁锹,三个月的三合土混合就开始了,三个多月后他的双手面目全非,修建的就是现在的包兰公路。
在他天天的算计下八十四块钱够了,他想走,老板说钱没有等着,他记不清老板家在哪里,凭着仅有的一丝丝记忆找了整整一天,终于找到了,开门的是个女人,还是那句话,没有。他就坐在门口等,从晚上等到天明,看他固执实在没有办法,老板娘出门给他去找了,一找又是一整天,他说好处是内蒙的水方便,院子里有水龙头,扭开就能喝,晚上女人回来说就这七十九再一分都没有了,老郭四天的三合土就白白的铲了。
他用三块钱买了回家的火车票,去兰州,离家最近的城市。他说那时候“打砸抢”特别多,明目张胆。他把钱不敢装在身上,想了办法压在了裤子里面,用皮带抽的紧紧的,一路上几波人脱掉了他的上衣,钱保住了打挨了,在离宁夏二十多里路的时候他去上厕所,忘了钱在皮带下,掉下去了刚好厕所有一个拳头那么大的洞,钱也自然就下了,我听到这里拳头都攥了起来,他依然笑嘻嘻的说着,烟头忽明忽暗。他说自己找到列车员。列车员说那你就在宁夏车站下去找吧这段路没有人烟或许还能找到,车票是三天有效的,从这个方向过来的车都是去兰州的你随便上那一个都成。他去找了,在二十里远的地方找到了,又返回。他没有说自己哭了,一个十六岁的孩子,面黄肌瘦衣不遮体,他是怎样的坚强。他说等到下午他跳上了一辆火车,兰州下车的时候他心里踏实了,离家近了熟悉了。回家时老父亲嚎啕大哭,一路抱着他进门,他发现父亲的头发全白了,时间仅仅是三个月,父亲说以为儿子没了回不来了,是自己没有本事家里穷逼的儿子出去受罪,他说自己边哭边把钱递给父亲,他说我这辈子对不起我的老父亲老母亲,做了一件错事,我用余生来还。一路讲着笑嘻嘻的老郭脸颊上扑满了眼泪。他说和我一起考的现在都过得很好,起码是公家饭。我看了看他脱了线的薄毛衣袖口,一起练车的说他晚上从来没有吃过饭,饼子开水。他是不甘心的,但是时代和环境造就一个人,不甘心又能如何?
我问老郭,你几个孩子?他突然眼睛就亮了,说自己一对龙凤胎,女儿上大学了重点,儿子今年高考。他把自己的失落,期待,愿望都给了儿女。望他们能替自己走那些遗憾没有走过的路。儿女是他的骄傲是他所有的动力和希望。
我盘腿坐在床边,久久无语。看着角落里的他阴在墙角下,我无法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小少年一个从没有出过远门的孩子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坚持承受这些。我也无法想象家人在他离家出走后经历了怎样的绝望和悲伤,那三个月比的上三年三十年甚至更多!
我看着他的脸想起了我的父亲,那个倔犟的偏执的老人,哥哥十六七的时候,调皮淘气和同学出门一周没有踪影,父亲一个人去找了一周,每天在人流中寻觅背着母亲做的干粮,舍不得吃,找到后买了饭吃了干粮,父亲没有骂也没有打,领回了家,后来每每说起这件事父亲总会说他儿子挨饿了!原来父亲的心都是软的见不得儿女受罪,看不得儿女不好。
当然,科二考试老郭过了。我挂了!他安慰我,满脸的真诚和慈爱,他过的我服,我挂的甘心,凡事有他一半的努力便会成功的。我只能这么记下这个平凡的人,记住那一瞬给我的感动和震撼,记住一个普通的笑嘻嘻的儿子和父亲,祝福善良乐观的他们健康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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