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我怎样长大,但是就这样自顾自地长大了。
——写在前面
近日收到几个问题,正好借此契机梳理一下毕业后的这几年,这其实要从毕业前、甚至小学开始说起,所以此处省略一万字……
我认识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毕业之后去到云南一个的小山村支教了两年。大多数人初次听到都会“WOW”一下,接踵而至的“佩服、厉害、称赞”云云,而我通常都是一笑置之,并不多谈,因为实在羞愧难当。
2014年4月10日,我收到美丽中国的项目老师录取通知。
7月12日,踏上开往昆明的列车。
7月15日,开始为期一个月的项目老师暑期学院入职培训。
8月28日,到达云南省大理州宾川县拉乌乡碧鸡村——碧鸡完小,两年的支教生活开启。
完小,即是完全小学,有完整的一到六年级的小学。碧鸡村算是拉乌乡的CBD了,之前很多周边山村里的不完全小学都合并到了碧鸡完小。山路遥远崎岖,孩子们每天放学回家不可能实现,所以碧鸡完小是一所寄宿制小学。
同一个学校的还有两位队友,恰好我们仨都姓刘,也巧合地都是圆圆脸,当地老师真的以为我们是三姐妹。她们会叨叨我多吃蛋,补充蛋白质;会在我发高烧时,来看看我是不是还活着;会在我摔断了尾巴卧床时,饲养我……也是因为她们,我开始运动,知道洗碗外面也要洗,学会了粥和水煮西兰花外还有可以做来吃的——意面……所以,毕业时我说“谢谢你们教会了我很多我爸妈都没有教过我的东西”,也是肺腑之言。
她们有时笑说我是全校最受欢迎的老师,那是自然的。语文、数学老师一抓一大把,英语老师本就是比较稀罕的,更何况全校还就只有我一个英语老师。第一年,我教3-6年级8个班;第二年好一些,教4-6年级6个班;全校一大半都是我的学生,我能不是全校最受欢迎的么?
一周大约24节课,但是每个班一周只能见到三四次。这一直是我比较遗憾的地方,我总是感觉我只是每个班的调剂,并不能完整地拥有一个班深入相处。
每天早上学生6:30起床。我6:00起床,因为厕所实在不是一个适合打招呼的地方,尤其是当你发现你享受的是外星人那样备受关注的待遇。完全清醒后,过一遍当天的课,准备教具,灌一大杯蜂蜜水7:00开始一天:上课、打饭、上课、看自习、上课、批作业、上课、备课,还有值周时的查寝。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后,我都会大字型摊在地上。
我们仨有一个共同的习惯,那就是周五下午学生放学回家后蒙头大睡,那时宁静而没有辣条味的校园简直就是人间天堂。除了约了家访的周末。
第一次家访,其实是我到学校后不久。
刚开学时,有两个小男孩让我印象深刻。一个穿着小西装,长得很是秀气,看起来文质彬彬,而且每次看到我都会跟我说一声“hi”,作为一个资深颜控,我很快就记住了他,虽然之后的两年证明一切都是假象;另一个是一大帮小子里的一个小男孩,我跟他说“hey”,他回我一句“hey个屁”,自此我也记住了他,第一次家访我也去了他家。
第一次家访,我便是跟着那一帮子走了两个多小时,爬山涉水,去了一个叫“三岔路”的村子,这里也是我那两年里去最多的地方。他们的领队,最有话语权的却是他们之中最瘦弱的。路上,小领队告诉我,Mike以前其实不是这样的,他以前很听话,但是他的爸爸去了那里(小领队指了指天),他就变了。旁边的小伙伴叽叽喳喳地补充道:他的爸爸把家里的钱借给了自己的好兄弟做生意,可是生意失败了,拿不回来钱。而家里急等着钱盖房子,他的爸爸想不开上吊了,从此他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小领队还一再嘱咐我,不要跟Mike说。我已经记不得当时我听到这个事情时的滋味,只是在之后的日子里对他格外包容友好了很多。
第一个教师节的时候,他很别扭地伸出乌黑的爪子,里面躺了两颗白色的不明物体,他说:“Shine,这是糖,很好吃的,给你吃!”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塞进嘴里,好甜,太甜了。我笑着说了声“Thank you”。后来一发不可收拾,熟络起来之后,这小子开始叫我“老刘”,有一次干架时,一拳差点把我鼻子打歪了,按下不提。
这里的孩子,我也不知道他们是爱糖多一些,还是爱辣条多一些。这里的孩子,互相之间总喜欢称呼“老康”“老江”“老兵”“老X”……
只是那个小领队,云淡风轻地告诉我Mike的爸爸去了天上的小领队,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妈妈在生下他之后不久就去世了。他的爸爸另娶他人,在别处生子安家。他从小被姑妈带着长大。我以为他会把姑妈当成妈妈,可是他却告诉我,他很害怕,害怕没有人爱他。这是在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的,如果早点知道,我会爱他少一些。这是后话。
蜜月期一天天过去了,很快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临近十月底,因为我准备了很久,想跟所有班分享Halloween(万圣节)的东西。
那天之前应该也是有情绪积累的。是六年级的一个班,我上课前还跟他们说了“我们是一家人,一个也不能少”这样的话。接着,我便满心欢喜地带着他们去了电脑室。万圣节的游行、美食,图片一张张出示。然后我开始听到呕吐的声音,一开始我觉得只是意外,后来我每出一张图就有一声呕吐,接二连三。我有点冒火,问:“有人不喜欢吗?可以直接说出来呀!”无人应声。我压住怒气接着讲,呕吐声又起。此时我已不怒反笑:“是哪一位同学生病了吗?可以让班长带他去看一下医生。”全班哄笑。我以为可以就此平息,便继续下去。翻了一页,呕吐声又响起。就是这一声压垮了我。
我是从什么时候不哭的,我不记得了。大概是小时候跟着电视里的人哭被嘲笑了几次之后,我就不哭了。我是这样觉得的,哭没用,解决不了问题,又显得自己很弱。所以久而久之,我就真的不哭了,就算有时候觉得有泪意,也会强忍住憋回去,再自嘲一番。很冷硬的状态。
现在想想,也许我可以更平静地处理,比如站在学生角度理解理解,或者不放课件,转而做些别的事情。但是,这天,这节课上,我没忍住。我当时还是上课会紧张到流汗的新老师,备课画教具要到半夜,从一大早起来都不能松懈,辛辛苦苦准备了一堆,却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践踏。我很委屈。
我在失态之前弃课而逃,回到搭班的队友那里崩溃大哭。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哭到抽抽说不出话的那种,长到二十多岁还能哭成两岁那样,也真是难得的人生经历了。
但是,回头看看,我要感谢这一天,因为从这一天起,我就不再那么压抑自己了。至少我开始接受It’s okay to cry. 想哭就哭,该笑就笑,更像一个真实的人。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孩子往往比谁都敏感,全校都知道我被弄哭了。所有孩子都变得特别乖,上课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而我又很好哄,很快就又像从前一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日子就这样向前走。这中间所有的磕磕绊绊都显得不值一提,直到2015年5月。
5月本来是一个好时节。
一天中午,我受当地老师所托,同时看两个班午自习,五二和六一。两个班挨着,我布置完作业,就坐在六一班改作业,偶尔串个班。第二次去五二班,有几个崽子趁机和我闹,说我不喜欢他们班,所以总是坐在六一班。我费了点时间收拾了一下,往六一班走。一出门,看到两个六一班的男生,坐在楼梯上,下象棋。他们看到我之后,露出了不可名状的笑容,然后飞速溜回了教室。在这不到5分钟的时间内,给我来了这一出。我无法理解,无论怎样都无法理解。
也许是我感到自己不被尊重,也许是其中一个孩子是给我写信时说过想要和我一起让他们班变得更好却做出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的孩子,也许还有什么原因……我又一次崩溃了。
但是,这次我做得实在不好。这只是两个人的事情,我不应该在全班面前失控。后来给大家道歉,该上课上课。但我仍然没有想通,所以陷入了抑郁的状态。我觉得很痛苦。白天,要面带微笑地上课,该high还得high,该做什么还得完成。晚上失眠到两三点,挣扎是否还要继续下去,当你发现现实与期待相距甚远。村里的孩子少有一双渴求知识的大眼睛,大多数都自满于现状。如果继续下去,意义何在?
那个时候,陪着我熬过这段时光的是一首歌——《夜空中最亮的星》,每夜每夜一遍一遍地听,下课可以喘息的片刻听,跑步的时候听,一边流泪一边听……
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一切去拥抱你
一首歌会有这么大的魔力?
其实打动你的每一首歌,每一部文学作品,每一处情节,你从中读到的全部都是你自己。
第二年,我带着更加纯熟的技巧和更加平缓的心态,从头再来。但是,有一句话叫做“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同样还是在五月。导火索事件已经被我选择性遗忘,但是身体总还是留存着一些记忆。今年五月无端丧失的食欲和些许的抑郁,突然勾起了我前两年五月用胡萝卜和牛奶续命的模糊的记忆。
但也是在第二年,我开始更多地关注到当地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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