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华

小华老家是芷江的。她年近三十，五官秀气，身材小巧玲珑，手脚麻利，做事从不替自己省力气。她之前在我们市里一家连锁美容机构上班，先后当美容师、领班、前台、店长。积攒了一笔小小的启动资金后，为了照顾上小学的儿子，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一楼的小门面，过起了既当店员又当老板的日子。

因为店里就她一个美容师，做的多是熟客生意。我实则也是朋友介绍过去的。

1

这天，阴雨连绵，我去她店里做护理。她先替我清洁皮肤，敷好面膜，又给我的肩颈做按摩减压——我有个老毛病，工作生活的压力一大，肩颈就酸痛。

在按摩和舒缓的音乐里，我慢慢放松睡着了。醒来时，天有些黑了。小华还在给我做头部放松。

迷迷糊糊中，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老公来了。”她自言自语。

我迷迷糊糊，问：“你怎么知道？”

她呵呵笑道：“刚才门口有摩托车声音，我熟悉这声音。”

“哦。”我答，闭着眼睛继续休息。

她们两口子一里一外，聊了起来。

“喂，是你吗？”她问。

 “嗯。”他答。

“喂，你一会儿记得给崽崽去领牛奶。还有，家里好像没菜了，得去买点菜。这天黑了，估计菜场也没啥菜了。”小华想了想，接着自自顾自地说，“好像不用买菜了。对，家里还有一个胡萝卜，还有一个鱼尾巴。嗯，你别买菜了。”

“嗯。”

“喂——我跟你说咯，你妈妈昨晚来我家了，说你哥哥喝了酒骑摩托车摔在田里，吓得人都懵了。人家问他是谁的儿子，他说成是叔叔的儿子了，人家就把你哥哥拉到叔叔家去了。”

“嗯。”

屋子里沉默了一阵。

“叔叔后来喊交警处理了。是你哥哥的责任嘞，好像是违法的。”

“酒驾。”他说。

“要罚的呢！是叔叔担起担子了。叔叔跟交警讲，是他借了你哥哥的摩托车摔了一跤！你妈妈说要等着发了工资，找个时间回老家去，感谢感谢你叔叔。”

“嗯。”

“你妈也没说她什么时候发工资！我跟你妈说，我还有几百块钱，让她先到我这里拿去用。你妈没拿，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嗯。”

“你妈说，她是从老婶那里听说你哥出事的。你妈说你哥出事了，大家都瞒着她了。”小华歇了歇，接着说，“我跟你讲咯，你和你哥都是一个毛病——有什么事都不好好和你妈说说。上回你妈问你买的二手汽车做物流，生意怎么样，你也是恶狠狠地说让她别管别问。你们兄弟俩，怎么能这样对待你妈呢？你们应该对她好点，她是关心你们。”

“说什么说！”他说，“喂，你到底是不是在里面做护理哪？”

听到这，我有点尴尬，又差点儿要笑出声来了。

“当然是在做护理呀。喂，我跟你说，你们有事怎么不能和你妈说呢？一家人！你不觉得啥事都不和你妈妈说，对你妈连个陌生人都不如吗？”小华数落起来。

“越说她越心烦！”他说。

“你不说，她就心不烦了吗？你们是她儿子哩，她操心也是因为一家人。”

沉默。

“我跟你说，你要对妈好点。你妈不容易哩，老人家六十多了。”小华有点教训的语气了。

沉默。

“喂——”

沉默。

“喂，喂——”

“喂喂——我跟你说话呢——喂，你在听吗？”小华大声说。

没人应答，她气呼呼地说：“他就这毛病：不管你跟他说什么，他连个屁都不放！”

我忙分散她的注意力，问：“你婆婆来市里和你们一起住了吗？”

“我婆婆在乡下闲不住就来市里了。她在我家附近给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做保姆。住那个老人家，每个月赚一千多点。”她解释。

小华的注意力显然还在他老公那儿，她侧耳倾听片刻，看没有回应，气恼地对外面说：“喂，你还在吗？”

外间仍然没动静。

大约过了五分钟，外间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起。接着，小华的老公朝里边说：“喂，我去给崽领牛奶了。”

小华给我做着护理，一声不吭。

“喂，我去给崽领牛奶了！”他提高声音说。

她还是不吱声。

“喂喂，我去给崽崽领牛奶了！”他重复道。

她起身拍打着我的肩膀，赌气不答，手下按摩的“啪啪啪啪”的声音回应着。

 “喂，我说我去给崽领牛奶了。你怎么不回答我？”他问。

“哼！我刚才和你说话，你怎么突然就不理我啦？”小华余怒未消。

“你刚才跟我说话了吗？”她丈夫很无辜地解释，“我刚才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嗯。”她说，语气平静了下来，继续前面的话题，“我刚才还有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

小华将手的动作停了片刻，又接着按摩，用力回忆说：“我刚才是有啥事要和你说呢？”

“哎呀！”她自言自语，“瞧我这记性！”

“你想嘛！我等你想出来再走。”他说。

沉默了好一阵。

“嗯——”她终于下定决心说，“你是还走吧，我想不起来了。”

“嗯。”他推门出去了，门口摩托车的“突突”声渐渐远去。

“哎呀，对了，我想起来了。”她说。

我噗嗤一声，笑着问：“是什么事？”

“他妈妈昨晚还和我说了，有很多人给她做介绍相亲。他爸爸去世三年多了。”小华认真地说，“他妈妈说拒绝了那些相亲，就是一心为着两个儿子。可两个儿子啥也不和她说，她伤心呐。”

 “平时是你老公做饭菜多吧？”我岔开话题问。

“我老公是做物流的，忙。每天装货、卸货，很晚才回来，天不亮就又出去了。有时候我和他好几天都打不到照面呢。我们买了一套五十来平米的二手房，去年再买一辆二手货车做物流，欠着十多万的帐，压力大着呢。”她神色黯然。

“你要管店里，你老公上班忙，你儿子才读小学三年级，他的学习谁管呢？”我问。

“没人管。我忙的时候，让儿子在家里做作业，买个包子馒头当晚饭吃了。有一次，我同意他去吃了一次干扣面，他就特别高兴。我儿子学习不太好，我心里急，可是没办法呀！有一次店里的顾客要求多做一个项目，我晚上十点多到家，儿子已经睡了。我检查他的语文作业，发现很多错误，但又不忍心喊他起床更正，想着等第二天早上再说。谁知道我太困，睡过了头，等我醒来，儿子已经上学了。那天儿子老师打电话告状，说他数学作业没做完，语文错误太多，批评我当家长不合格。哎……”她深深地叹气。

2

护理做完了，我劝她不用再给我沏茶，赶紧回家去和丈夫、儿子吃饭。

她在一旁看着我穿鞋子，转身拿着自己的鞋子开心地说：“关于鞋子，我上周闹了个大笑话呢。我第一次去看儿子足球比赛，一个球朝场外的我滚来，我想让孩子少跑一点儿，伸脚一踢，结果脚一落地，发现鞋子变矮了。一看，原来我高跟鞋的‘跟’掉了！”她乐不可支地举起鞋子，将鞋跟拔出来给我看。

我也忍不住哈哈笑了，对她建议说：“是新鞋吗？如果在保修时间内，可以找鞋店老板商量。”

“已经穿三年了，估计不能保修了。”她可惜道，“这鞋面还跟新的一样，我舍不得丢哪。”

3

说着话，我已走到前台。看看表，她给我差不多多做了半小时。我指着记录本，对她说：“你超出了时间，给我算一个半项目的收费吧。”

“那怎么行？！你只预约了一个项目。你早说过肩颈劳累，我给你按摩减压，是顺便，不能收费的。”她乐呵呵说完，坚持将我推到店外。

屋外，城市的夜色渐浓，霏霏冷雨铺天盖地。我回头，她仍站在店门口，一脸灿烂地朝我挥手，大声喊着：“你路上小心呀。”

有些人，不能说出精彩深刻的人生哲理，却笑对生活。小华的笑脸，驱散了冬日的阴霾。我的肩颈似乎不再那么紧张，心头的压力也奇迹般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