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上衣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求学时，认识了王立明，并成为同班同学。我俩住一个宿舍，他是我的班长。

    那一天是个周末，我洗完衣服，整理完宿舍内务后，他邀我去他家玩儿。我在这里没有亲戚朋友，好久没有感觉到家里那种特有的温暖气息了。于是，我便爽快答应下来，心里那个高兴劲儿就别提了。

    踏进王立明家，我还真有些不自在，只能装做好奇的样子，东看西瞧，心不在焉。王立明给我倒了杯开水，就忙着翻箱倒柜的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

    我顺手翻起桌旁他家的旧杂志，一篇孤儿骑车追城市洒水车的小小说吸引了我。孤儿用力蹬自行车，紧跟在洒水车的后面，司机透过后视镜停下了车，问孤儿原因？孤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叔叔你放的祝你生日快乐的歌真好听，今天是我的生日！叔叔知道了他的身世，掉眼泪了，请他上车让他听个够。

    我的内心被震撼了，情不自禁读出声来。由于神态过于专注，王立明来到我身边好一阵子，我都不知道。

    王立明说，什么文章这么吸引人？我递过杂志给他。他仔细看完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盯着我又说，写得很感人，人要有善心才会有好报。我略有所悟点点头。

    他又说，给你找了件我穿过的涤卡布衣服，你试试。我这才发现王立明手上拿着件上衣，原来一进屋，他在忙这事儿。我连忙推脱，他执意要我试衣。我心里一阵阵感动，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幸好房间里的光线有些暗淡，遮掩住了我澎拜的情绪。其实，我内心深处却充满了温暖和感激之情。

    我不由得想起我和他之间打伙吃饭的事来。

    在外求学饿肚子实在是太平常的事了。我啃过咸菜，品尝过同学拿来的压缩饼干，夜半饿醒的时候，多半也只有大口喝水充饥。王立明为了能让我吃饱，经常会多打些饭菜拨进我碗里。让我感动的是，他周六回家去，要多给我几张饭票，见我不要，他说，我回家了，要饭票有什么用？你拿着吧！到了月底，他又给我些饭票，他会说，翻过这个月饭票就来了。在我的印象中，他给我饭票的时候，总是可以找到合适的理由。后来，按照王立明的意思，我俩索性就合伙吃饭了。

    我觉的王立明就是我的家人，是我远离父母独立生活后最信赖的亲人，有他在我身边，我感到自信和踏实。

    我接受了他送我的衣服。这是他对我的无价馈赠，令我感动不已。我穿上了这件衣服，直到我毕业，内心始终有一种幸福和满足感。

    春节回到家里时，我穿着这件衣服，面对母亲的询问，我说了事情的原委。母亲边抚摸着衣服边对我说，你的班长真是个好人！和多数妈妈一样，可能是觉得对孩子的一份歉疚吧，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话音有些哽咽。借着窗外的光线，我看到了母亲眼睛里亮闪闪的泪花，虽然她侧着身子，目光在竭力避开我，但是她的举止还是告诉我，她在儿子面前无法控制住还是动情了。家里兄弟姐妹多，我知道母亲操持家务太难，心里难免一阵酸楚涌来，眼泪险些流了出来。我背过身快步走出门去。

    我单身一人在外地工作，经常是周末挤最后一趟公交车回家看父母。母亲见我回来，总要盯我看上一会儿，后来，我才知道，班长送的那件衣服已经成了她的心头病。我如果穿上衣服回来，她会让我脱下来并亲自用手搓洗，每逢衣扣脱落，母亲总会穿针引线，把钮扣缝牢固。衣服交到我手里时，叠的总是整整齐齐的，洗净的清香味道会让我倍感清爽。我很感激母亲为我做的这一切。

    我对这件衣服倍加珍惜，这件涤卡布衣服结实耐穿，一直是我的亲密伴侣，为我遮风挡雨。我穿着它一路走来，直到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的那一天，我才没有再穿它了。我把衣服洗干净，让妻把磨损的袖口一针针缝好，然后叠整齐放进衣柜，留下的是一往情深的念想。

    2004年的一天，我把奶奶接到家里住，沒过几天，老家的几位亲戚来看望她，也来到了我家。妻子很热情，临上班前，让奶奶顺便找几件衣服给他们带回老家去。奶奶也没有多想，打开衣柜，就专捡旧的衣服，挑选整理了一大包送给了他们。

    那一年，我们正在改制，走了不少员工，影响到日常业务的对外办理，经营业绩开始下滑，我十分焦虑。

  一天晚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我想起了王立明，又想起了那件衣服，便去衣柜。这个习惯，我一直保持不变，遇到困难或遇事不决时，都会主动去翻看这件寄托着同学情谊且伴随我多年的衣服，来寻求一种内心的平静和安慰。可是衣柜里的衣服却没有了，我唤来妻子，她说，一个月前，可能让奶奶送给了老家来的亲戚们了。

    一股无名火冲上脑门，我没有让她再说下去，就直冲到奶奶房间要去理论。奶奶看我十分生气的样子，对我说，冷静些，孙娃儿！一件旧衣服送给亲戚穿穿，也是件好事嘛！是积德行善的事儿，你的班长同学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责怪你的。奶奶正在点火艾灸，胳膊和腿肚上都立着她亲自用手搓成的艾条，密密麻麻的，就象爬满的小虫子似的，正冒着呛人的青烟气味。她很快不搭理我了，一呼一嘘的忙着用手甩掉一个个即将燃尽的艾条。我虽说心里不舒服，还是肯定地冲她点了点头，心绪稍微平静一点，就退出门去。

    2010年，我陪老父亲去老家探亲，在众多的亲戚中，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件兰色涤卡衣服正穿在我的一位表弟的身上。刹那间，我激动不已，顾不上再去扯话拉家常了，几乎小跑冲到他面前，情不自禁抚摸着那件衣服。又是几年过去了，衣服布料还是那么结实，挺阔没有一点点褶皱，光滑舒适。嘿！真是久别重逢啊！以前熟悉的温情和感觉又被我紧紧的抓住了。兴奋之余，我把他硬拉到门外，跟他商量用二百元钱买他身上的衣服。他吃惊地瞪大眼睛，似乎在做梦。我没法给他解释，他也不慬其中蕴藏着的丰富情感。见我掏出钱来，他也就不再犹豫，把衣服脱下，在递给我时，仍然流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态。我怕他反悔，不客气对他大声喝斥道：还不快拿钱走人！他浑身哆嗦了一下，不敢再回头看我，绕过房角就不见了。千里之外，不虚此行，这件衣服失而复得，我甭提有多高兴啊！

    我穿着这件衣服，怀抱着踏出校门的热情与梦想走向了社会；我穿着这件衣服，感受到了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我穿着这件衣服，知道了人生的意义就是不言失败和不放弃奋斗！

    后来，我几次路过王立明家门前的巷道，虽然记不清他家的具体门牌号码，但是我总要在周边转转，想他翻箱倒柜专心为我寻找衣服的情景，体会最初内心翻腾的热流和美好感受，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忘初心！

    一件看似极为不起眼的普通上衣，却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把我和王立明的心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这件衣服有着班长的体温，透着浓浓的䁔意和真情。穿上它，我总会看到他的影子，学他低调做人和与人为善的品德。无论在工作还是生活中遇到困难或者孤独无助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从而找回属于我的那份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