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神
我家住在半山腰的一座小镇里,老屋后方便是一座参天的高山。
从老屋门前朝着山上望去,一开始尽是郁郁苍苍的树木,再高些,便是挥之不去的浓雾,遮天蔽日。
也正因如此,山上也多了很多故事。
小时候,每当冬天,家里就会用蜂窝煤烧起炭火,一大家子围坐在炉火旁取暖,在炉子上烤些苞谷粑、烧壶水,有时甚至还有烤橘子,然后其乐融融地摆龙门阵。
每当这时候,阿婆就喜欢给孩子们讲故事。
她说老屋后山上,常年被浓雾覆盖的深林中,藏着一个山洞。
那个山洞看上去跟普通山洞并无差别,可若是再往里走上几步,便能闻到一阵奇异的香味:像是花香,又像是肉香。
“那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的味道啊?”
孩子们想象不出,纷纷向阿婆询问谜底。
然而阿婆却只是摇了摇头,按下不表,又继续讲起了故事。
相传这山洞里住着一个洞神,没有人见过祂的真面目,只知道祂好像是洞神。
每当有人前去许愿,不用带祭品。
只要对着洞口喊:“金山老外公,银山老外婆,我遇到了难办的事,想请你们帮帮我”,洞穴里就会传来回应:“幺儿莫喊咯,等老外公老外婆穿好衣服就来咯。”
孩子们听到后,眼睛发亮:“这样就能实现愿望了?!”
短短数秒,他们就想好了想要什么玩具、或者是新款游戏机。
这时,阿婆敲了敲那个笑得最开心的孩子的头。
“要是祂真的回应你了,那就拐咯……”
阿婆说,她小时候曾有个朋友。
那个朋友看上了一支很贵的钢笔,自己的压岁钱又不够,所以就去山里求洞神。
从山里出来时,朋友的手里,就多了支名贵的钢笔。
“这不是好事吗?”一个孩子满脸不解。
阿婆没搭理他,继续往下说着。
从那以后啊,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天天都闷在屋子里,不说话。如果有人要把她拉出房间去,她就跟疯了似的,劲儿大得跟头牛似的。
她一边挣扎,一边说,“我是洞神的媳妇!你们怎么敢碰我!”
污言秽语,连村里有名的悍妇都觉得闻所未闻。
这时人们才知道,洞神给予的东西不是恩赐,而是彩礼。
“这也没有多糟啊。”又一个孩子打断了故事。
阿婆笑着看了看他。
有一天深夜,忽然在房间里发出一阵欢笑。大人们担心出事,想去看看,却发现那门怎么都打不开。
就算叫来村里的七八个壮汉一起撞门,大门也是纹丝不动。
那不过是一扇几乎腐朽的木门啊……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门却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一阵腥风刮过。
房间里已经没了人影,只有床单上落着几点猩红。
人们几乎立刻就猜出是洞神干的好事,举着火把就上了山,来到山洞前,果不其然闻到了一股子血腥味。
她的父亲立刻就冲了进去,没过多久,却被吓得连滚带爬,跑出来时一边道歉,一边一头撞死在了树上。
而洞穴深处,滚出来了两根手指……
孩子们没有说话,似乎是被吓到了,全都老老实实地缩着脖子。
阿婆也没再继续吓他们,又继续拉起了家常里短。
一天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玉坠
阿婆讲完故事后,我们这帮孩子倒是安静了许久,甚至连后山都不敢靠近,生怕走的近了些,就被那洞神给吃掉了。
然而,害怕了几天,恐惧似乎也就消散了,大家还是照样在后山上撒野。
只是看着迷雾重重林深处,只觉得一阵悚然。
故事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只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慵懒的下午,阳光透过树梢,如碎金般洒落在地上,甚至有只野生黑猫,趴在树下懒洋洋地睡觉。
我和赵哥,还有一群小伙伴们在后山上玩着捉迷藏。
“看,我妈给我新买的玉坠子,漂亮吧。”
赵哥晃了晃翠绿的玉坠,一脸得意。毕竟他家是村里的富农,这块玉坠子恐怕能抵得上我家一年的收入。
“漂亮。”
见我们喜欢,赵哥更得意了:“这可是在道观里开过光的!”
看着我们艳羡的眼神,赵哥更加得意,甚至主动请缨,在这轮捉迷藏里当“鬼”,四处找人。
下午的愉快时间一瞬即逝。
直到夕阳西下,家里大人们纷纷喊我们回家吃饭,才恋恋不舍地道别。
然而这时,赵哥却忽地脸色苍白,摸着自己空荡荡的胸口,眼眶发红,鼻音很重,几乎快要哭出来了,“玉坠……玉坠不见了……”
“那是我妈的玉坠……她会打死我的……”
虽然大家对赵哥对显摆都有些不满,但毕竟都是孩子,心地善良,还是四散开来,到处帮他寻找玉坠。
可说来也奇怪。
我们的活动范围也没有多大,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怎么办啊……”赵哥终于被急哭了,一屁股坐在身后的大石头上,却又嗷的一声跳了起来,“啥东西扎我屁股!”
往石头上一看,竟然真是他的那块玉坠!
可是……我记得很清楚,我刚刚就查看过这块石头,玉坠不可能在这儿。
赵哥却没想这么多,喜出望外地捡起了玉坠。
就在他即将把玉坠带到脖子上的前一刻,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玉坠竟然无缘无故地碎成四片,摔在了地上。
有一块碎片上,只留着神像的两根手指……
•大雾
“完了……”看着玉坠碎片,赵哥终于绷不住,蹲下来,号啕大哭,“我妈一定会打死我的……”
就在这时,小伙伴里忽然有人开了口。
“山上不是有洞神吗?要不去求求他?”
小伙伴们纷纷被吓了一跳,指责着提出问题对那人:“那么邪门的东西,你怎么能让赵哥去送命?!”
然而……
大家指责着指责着,忽然就发现了不对劲。
刚才说话的声音虽然的确是年龄相仿的孩子,但绝对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人。甚至……不是村里的孩子。
毕竟村子不大,孩子们也都互相认识。
没有人的声音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背后无不渗出一层冷汗,都想快些走,没想到那个声音又再次开口,像是蛊惑般低语:“洞神找的是媳妇,你是男孩,有什么好怕的?”
“赵哥,回去吧……太邪门了……”
“是啊……就算你妈打你,也不至于打死你啊……可那个洞神……”
大家七嘴八舌,想劝赵哥离开,也想赶紧回家。
可赵哥却像没听到一样,站起身来,恍恍惚惚地就朝着山上走去,“是啊……我是男孩,有啥好怕的……”
孩子们害怕,都跑回家找大人去了。
只有我跟在赵哥后面,走进了山上的那片迷雾。
我要带他回家。
小时候,我在河边溺水,要不是赵哥把我拉起来,我估计早就没了。所以,现在我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
我得救他。
山林间的雾气越来越浓,我快要看不清路了。
枯萎的树上布满青苔,苍白无力地伸向天空,企图抓住那一弯模糊的残月。
猫头鹰在枝头咯咯地笑着,身旁也总传来阵阵脚步声,我是真的冷静不下来,总能被吓得一激灵。
现在我想拉住赵哥,拉他回去。
可是……我好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浓重的雾气,空气似乎都变得阴沉湿冷。
也不知道赵哥打算怎么去找那个山洞……
不知道走了多久,这种遮天蔽日对环境让我很难判断事件,赵哥终于停在了一个黑黢黢的山洞之前。
腥臭的风从洞中涌出。
“金山老外公,银山老外婆,我遇到了难办的事,想请你们帮帮我!”
“金山老外公,银山老外婆……”
……
赵哥站在山洞前,一遍遍地喊着。大概喊了四五次,山洞里竟然真的传来了回应,像是风声,又像是哭一般的笑声:“幺儿莫喊咯,撒子事情老外公帮你。”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声音的那刻,我感到了一股彻骨对寒风。
不等我阻拦,赵哥又开了口:“我的玉佩摔碎了……”
“是这块玉佩吗?”一个模糊的身影从山洞里走了出来,我看不清,只知道应该是个佝偻的老人。
然而赵哥却欣喜若狂:“就是这块,谢谢老外公!”
“幺儿,回家吧。你的家人要担心了。”老人的声音吓人,说出的话却格外温柔,“老外公送你出去。”
说完后,老外公竟化做了一只蝙蝠,为赵哥引路。
我悄悄地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就走出了浓雾,正好撞见大人们的火把。
我被甩了一耳光。
不过还好,赵哥没事了。
我的目光落到他的胸前,那里躺着一块熟悉的玉佩,正是赵哥带来炫耀的那块!只是神像的手指,不知为何遗失了两根……
•怪梦
就在那天晚上,我挨了一顿毒打。
睡着后,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在梦里,我好像又回到了那片浓雾之中。
不过这一次,我是赵哥。
我听到一个声音,他让我往左,往右,甚至能看见一个闪烁着淡淡荧光的模糊人影,走在前面帮我带路。
很快,我就看见了那个山洞。
腥臭的风吹来,我想跑,脚上却像是被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嗓子也不听使唤,只是一个劲儿地朝着洞口大喊,“金山老外公,银山老外婆。我遇到了难办的事,想请你们帮帮我!”
我停不下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大喊。
腥臭的冷风再次吹来,令人作呕。
我似乎看见,山洞中走出来一个狞笑着的影子,那东西回应着我,也蛊惑我说出自己的愿望。
我坚持不住。
当我说出想要修复玉坠时,他阴森森地笑了。
随即,便冲着我张开嘴,一口一口地吃掉了我。
很疼……
我似乎听见了身旁草丛的响动,我想求救,可是无论我如何呐喊,声音都细如蚊呐,就连我自己都听不见。
他不会来救我了……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那妖怪一口一口地吃完。
可是被妖怪吃掉的地方却没有伤口,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只是一个劲儿地疼,几乎令我冷汗直冒……
忽然,脸上火辣辣地疼。
梦魇终于被挣脱开来。
睁开眼,爸妈都紧张地站在我的床边。脸上湿漉漉的,有几道水痕流过嘴角,咸咸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
•赵哥
按照阿婆的故事,赵哥应该疯癫地成为洞神媳妇才对。
可是时间缓缓流淌,我与赵哥仍是朋友,一路看着他长大,上学,高考,又看着他大学毕业,衣锦还乡,成家立业。
阿婆的故事,或许当真只是个故事。
可我却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那手指残缺的玉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只记得,赵哥自从拿到玉坠,回到家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个压根不爱看书学习,天天逃课的纨绔子弟;竟是摇身一变,成为了成绩优异,学习刻苦,孝顺勤劳的“别家孩子”。
每当谈及他的转变,他总说只是在山上忽然就想通了。
总而言之,赵哥没有发疯,没有成为洞神的媳妇,也没有被洞神吃掉。
后来,我在大学学了民间叙事。
我在书上,看见了阿婆故事中的怪物。其实就是老变婆,有的地方叫熊婆子,有的地方叫虎姑婆,都是虚构出来吓小孩的鬼故事。
除此之外,阿婆的故事里还有些落花洞女的元素。
或许是因为阿婆的故乡就在江西吧。
也就是小时候的我太过愚笨,才会相信这些荒诞不经的故事。
•打盹
在赵哥三十岁生日宴会上,我打了个盹,却做了个噩梦。
这似乎是小时候那场梦的续集。
怪物将我点点蚕食,而我的意识也逐渐模糊。灵魂飘出身体,却看见“我”仍好好地活着,牵着一个面容模糊的孩子,回家去了。
惊醒。
不知怎的,竟对上了赵哥的眸子。
他冲我笑了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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