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个倔孩子,有个倔爸爸。我们相爱相杀。
上大学的时候,放假了我都不想回家。
大二那年寒假,村里修补蓄水大坝。老爸勒令我去看看,因为我是村里的第一个个大学生,还是学农业的。而且村里的另一个女大学生就去看了,还对施工提出了建议,让人刮目相看,说大学生真是了不起。
我才不去呢。我讨厌被他拿来显摆。虽然,爸妈吃苦挣钱供我上大学,在村里有一种近乎悲壮的自豪;但在我看来,女娃娃上大学,真的没什么了不起的。再说,水利工程又不是我的专业,我也提不出什么有意义的建议来。
这要是在小时候,老爸就该上鞭子抽了。可我长大了,会跑。
这次,老爸换了个招,以“不认你这个忘本的姑娘”来要挟我。然后,我就第二天一清早,搭车走了,准备回学校去。结果,好朋友在我中转的火车站拦住我,说我爸给她打电话了,让她拦住我,劝我回家过年。于是,我在好朋友家,过了一个年。爸爸派老妈拿了些鸡蛋腊肉,一起在好朋友家吃了年夜饭。可我还是不回去。老爸也没说软话。
2
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放了寒假,我先去朋友那里,呆了几天。酝酿一下回家的勇气。
爸爸打电话过来,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打算买明天的车票。
“现在是上午九点,你赶快去火车站,晚上就能到家!如果买不到火车票,就去汽车站坐汽车!”爸爸是一贯的果断强悍。
刚赶到火车站,姑父就打来电话:“你爸爸,死了。”
这一年来,爸爸一直靠打针维持。爸爸的老肺病有二十多年了,时好时坏,我以为这次也能好起来。几个月前,医生下病危通知书,我还请假回来照顾了半个月,看他情况稳定了才回去上班的。
爸爸的死,也许是情理之中,却绝对是意料之外。他至少应该再打几个催促电话来的。我回家后,他还要批评我几句的。或者,他还要跟我说几句狠话的。谁能想到,他就这么走了!
3
我赶到家是第二天上午。
老舅已经帮忙给老爸装殓好了,漆黑的棺材停放在堂屋里。我木木地跪在棺木前,纸钱的火光照的我眼睛发干。风冷飕飕地吹进来,夹杂着雪花。
整整一天,我都在想着,老爸会不会突然从棺材里坐起来,骂我几句。
到了晚上,老舅和几个热心邻居,把我拉到火塘旁坐下,和我商量葬礼的事情。大妹妹在广州打工,小妹妹上大学还没放假,家里就我主事了。
姑父负责通知我爸爸这边的亲戚,老舅负责通知我妈妈这边的亲戚。小妹妹这几天还在考试,我想等到她考试完了再安葬,老舅说棺木在家停放七天,就得办七天的丧宴,这样不合适。于是决定停放三天下葬。
请了斜对门的医生邻居做知客,估计了来客的数量,让姑父去买菜,请厨子。尚未过门的妹夫帮忙张罗桌子椅子锅碗瓢盆,老舅帮忙采买纸钱、鞭炮、孝布、白纸。
4
我回来的第二天,乡亲们都来了。亲戚们,也陆续赶到了。大家伙帮着支起雨棚,摆放桌子板凳,叠纸花,扎花圈和灵幡。我披麻戴孝,跪在棺木旁,给前来吊唁的人磕头还拜。
上午去选了墓地。老爸喜欢晒太阳,我在放牛坡给他选个能晒太阳风还小的地方。懂风水的表姐夫走了方位,用石灰洒了墓穴的边界,我向里面洒了点米,倒了杯酒,老舅就带着几个表哥开始挖坟了。
中午的吃饭的时候,妈妈带着我给一桌一桌的亲朋磕头,感激人家来帮忙。我磕头的时候,乡亲们都侧过身去,说:“造孽啊!老大,快起来!”
响声班的班头大姐说,“你爸爸我是知道的。活着的时候,是多么果断干脆的人啊!说话滑稽,又好逗人笑!做生意,打算盘,又快又准。造孽啊,才活到50岁。”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
我反倒没那么多泪。
晚上,宾客散了,老舅带我去请帮忙抬棺材的大班子。出了门,才惊觉,地上的雪已经那么厚了。村里一片白莹莹的,一个人也没有。我们踏着雪,咯吱咯吱地,一脚一个窝儿。到了表叔家门前,老舅让我在雪地里跪下,他去敲门。他说孝子不能进人家们,不吉利。表叔开了门,老舅说明来意,我磕了三个头。表叔犹豫了一下,把我扶起来,说,“可怜呐!明天我来!”
后来,又去几家敲了门,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那天白莹莹的雪,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和深深浅浅的脚印,一直印在我脑海里。
5
当天夜里,唱了一夜的孝歌。歌声如泣如诉,讲人如何从娘胎十月来到人间,如何辛辛苦苦过一生,又如何撒手人寰。我们一边听着孝歌,一边围着棺材转。大家都没说话,都沉浸在孝歌的泣诉之中。
围着棺材转啊转,孝歌唱了一轮又一轮,就像放电影似的,爸爸的种种片段在我脑海里不停回放。
想想老爸这一生,真的很憋屈。 小时候,不受爹娘待见(我爷爷怀疑我爸爸是我奶奶前夫的孩子)。长大了,高中毕业,不能上大学。去参军,身体不好,只能当伙头兵。赶上唐山大地震参加救援,没能立下军功,却因吸入粉尘得了肺病。
未曾痊愈就带病还乡,在邮局当厨子,结果没两年就肺结核发作,丢了饭碗。自那以后回家种田,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家里家外全指望我老妈,拖累的我老妈也丢了民办教师的工作。因此,吵架时,老受老妈数落抱怨。
等孩子大了,还受姑娘我瞧不起。记得有年家里种花生,地里长满了草。我要求大家一起去除草。老爸说,不用费劲了,卖不了几个钱,累病了不划算。气得我自己去除草,还放下话:“能不能赚钱是一回事,自己努力不努力是一回事!”
不过,在乡亲们眼里,老爸还是有本事的。虽然不能干农活,他脑袋瓜子好使,会做生意啊。村里的第一家私营商店,就是爸爸开的。他还走南闯北,贩卖过黄牛、水果蔬菜和土特产,小时候家里日子还算可以,我们每年过年都有新衣服穿,我们还吃过稀罕的南方水果。我们上学也从来没因为拖欠过学费,被老师撵回家。他还拜师傅学会了钓黄鳝,靠这个也挣了不少钱。每到村里收上交款的时候,村会计就会请爸爸去帮忙算账,用工钱抵交上交款。
是啊,老爸确是有本事的,就是被那个年代和一身病痛拖累的。拖累他的,还有我这个这些死倔死倔的丫头片子。
6
天亮了,要盖棺钉钉了。老舅把棺材盖子打开一角,让我们看他最后一眼。爸爸竟然是嘴角上扬笑着的,我很诧异。不过继而心安了,至少他选择微笑,表明他与这个世界,与我,选择和解了。
老舅从我衣服上剪下一个角,放入棺木,说免得爸爸记挂我们。还嘱咐我们不能把眼泪滴到棺材里,否则爸爸走的不放心。可是,在盖棺的那瞬间,我还是掉下了泪,幸好用手接住了。
爸爸去世的时候,妹夫在身边。按照老礼,老爸是得了我妹妹的力,是妹夫送终的。于是,抬棺木上山的时候,是妹妹披麻戴孝手捧灵位的。我只管磕头。
棺木放入墓穴,我培了第一铲子土,老舅他们就接着培土鼓墓了。
回到家,我和姑父核对支出,和知客核对礼金。账目算完之后,把爸爸欠下的医疗费,还清了。
爸爸手里没花完的钱,还有那个新作的棺木(有点短,没用上),奶奶说,归她。
我说,凡是我爸爸的东西,你能看得上的,都归你。
奶奶说,房子也该归她。因为我爸爸没有儿子。
我说,房子您随便住。但是,房子是我们家的,不是你的。
然后,在火塘边,我问了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奶奶,我爸爸到底是不是我爷爷亲生的?”
7
上山的第二天,清晨,我们带着一罐子肉汤,要去复山。说是这一天,爸爸的魂魄会坐在坟包包上,看着我们去磕头。一边看一边哭,哭得口渴,阴间的孟婆就会递上一碗汤,他喝了就会忘了我们,放下牵挂,好好去投胎了。老舅说,12岁以下的小孩子,可能会看得见死人的魂魄。所以,复山的时候,不能让小孩子去,害怕吓着。
我仔细看着坟头,那灵幡在风中飘来飘去,我分明听到一声叹息,和一声轻笑。
唉~,嘿~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晒着坟头暖暖的。
那年雪飘我葬父,一声儿都没哭出来。
几年后,在异地他乡,偶遇一行送葬队伍,我突然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嚎啕大哭,止都止不住。自那以后,凡是听见葬乐或看见葬礼,我都会不由自主地鼻子发酸,流下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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