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好人

（一）没有药味的诊所

村里有三条比较宽大的街道，在中间一条的尽头坐落着两个小型诊所。他们送往迎来，迎接朝霞拜别日暮，注视着村里人们的活动，默默地，这两个处于西方的诊所，连同东边的一个厂区成了村子的某一象征。

早上六点钟的柏油路已经太阳的问候，慢慢温热起来，夹杂着晨风，风朝着第二家诊所走去。这是祖母交代他的事，去买两瓶降血压的药。年纪大的人身体确实不好，为什么非要去第二家呢，他在心里想着。

转眼间，风望见了密密麻麻的车辆，生病的人有这么多么，多半是陪护的吧。虽然自小在这村子里长大，他还有许多地方没去过，比如这家诊所。他记得，第一家诊所大门旁开了一小门方便出入，里面有就诊室，观察室，输液室和休息室，外加药房，四室相通方便走动。里面也只是几张桌子椅子和床铺罢了。他来不及多想径直进入中堂，一位年轻的先生正在给病人问诊，两根手指在病人的手腕上轻按着，根据脉搏的跳动，果真能医治好？他许久没见过这样的医生了。

他穿着古式的长袍，陈旧却也干净，褐绿色的衣服加上深黑色的眼镜框，俨然古代的私塾老师。他留着一字须，黑而不浓，原本严肃的脸庞像忽然开玩笑似的崩开了花，是的，他的胡子眉毛绝不像鲁迅的。他看到风手中的药瓶便知道了来意，说道：“这种药没有了，你明天再来吧。”

仓促间，风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走出了诊所，慢慢回忆，风忽然记得了：原来这家诊所没有一点点的药味。

（二）生命是一条江

罗素说，生命是一条江，发源于远处，蜿蜒于大地，上游是青年时代，中游是中年时代，下游是老年时代。上游狭窄而湍急，下游宽阔而平静。什么是死亡？死亡就是江入大海，大海接纳了江河，又结束了江河。冰心说，生命里不是永远快乐，也不是永远痛苦的，在快乐时我们感谢生命，在痛苦时也要感谢生命，都是美丽的云翳。

风思索着，看到祖母劳碌了一上午想要帮她叠金元宝。祖母不同意，说这是她给自己留的任务。四百张纸叠成，得花费这个已古稀之年的老人多少力气。她的手枯黄的像秋天失去水分的落叶，只是那手纹不似叶纹，倒像一刀刀刻成的枯树皮。手上染满了金黄的颜色，这是金元宝附赠的。汗珠已从额头上滚落，脸颊上，嘴唇边，还有那稀白的发梢里满是老人的期盼。终于，风也参与到了叠元宝的行列。

对于祖母来说，这是件艰难的事，恐怕一天才能完成。她身上有一股精神，天下事为之则不难，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人们喜欢小孩，除了喜欢天真无邪的笑，更喜欢的是代表了一种生长的蓬勃的新生的生命力，不像老年迟暮，况且鹤发童颜的也不多见。

似淡似浓，似有似无，涛声隐隐，群鸥翱翱。

(三)他是个好人

祖母手上戴着两个银手镯和一个金戒指。风只知道那个戒指是祖父去世前几年在天津的一个商店里买的，一千三，不多不少。经过岁月的沉淀，戒指只是旧了些，却没有褪色。如今老人抚摸着它，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

祖父是十四岁从山西回来的。整个河南饥荒不断，祖父随他母亲从冬暖夏凉的窑洞里一路乞讨，来到河南老家，祖父的父亲也早已魂归山西。琦君说，眼因多流泪水而愈益清明，心因饱经风霜而愈益温厚。祖母老泪纵横，是最清明的人吧。

祖母说，当时虽已自主婚嫁，但还不能去男方家里，因此，她当时只知道祖父家里穷，却不知道穷到什么程度。后来又大炼钢铁，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家里只留一个老太太看家，哭到天明盼儿归。

祖父家里什么都没有，祖母的母亲几次三番叫她回去，毕竟，自己家里什么都不缺，不会受苦。祖母拒绝了，说：“他是个好人。”有一次，祖母见到祖父脸上有一个伤口，原来，是饿得昏倒了在硬的石砖上伤的。祖母和祖母的父亲都说他是个好人，不会偷不会抢，做自己的事。此时，风想到了冉阿让为了姐姐的孩子而偷面包入狱十八年的事，尽管冉阿让动机是好的，雨果也是志在批判资本主义的法律和压迫，但，怎么能比得上当年祖父的真实行为？人在极端饥饿的状态下能有此大节，怎么不算一个好人？

（四）我不后悔

风在一旁听得出神，不禁问道，如果当初嫁给祖父前知道他那么穷，您还会嫁吗？祖母笑而不答。嫁都嫁了，再穷也得过。

祖母嫁给祖父前还曾嫁过一个人，在他们家三年因为没有孩子双方就算了。二十岁那年，才嫁给了祖父。风问：“我祖父知道这件事么？”“知道，”祖母说，“只是你父辈们都不知道罢了……”

时光悠悠，后来有了父辈们，祖母第一次嫁的那个人后悔了，想要接祖母回去。祖母说，便是有后悔药，也不卖给你。

后来，祖父凭着初中数学的优异成绩，自己创出了一片天。

十五年前，祖父的胃病犯了，担心自己活不久，他知道祖母自嫁给他便不曾过过安稳的生活，于是新建了一座房屋给她。后来，或许老天怜他的一片心，他的病好了。

只是，常年的辛劳，他最终还是去了。祖母一直守着那座房子。

祖母叹口气，戴着那只金灿灿的戒指望着风说道：“风，晚上给你父亲打个电话吧。”